一九九三年三月·港岛

    这个时间、地点，值得她记住，以后再想起——如果那时她还活着的话，有力气回想今日之事，一定会觉得不虚此行。

    跟随陈文璞，吴舟月非常久违地踏入京州以外的世界，和她想象中的新世界差别不大，说不上有什么惊喜。父母健在的时候，她什么没见识过？那时年纪小，唯一没见识过的，是人性。

    到了香港，新的地方，新的陌生，即是新的开始。

    吴舟月告诉自己，如今走到这一步，已没有回头路。

    天黑之前，司机老段总算将车子开至浅水湾大宅——陈文璞的家，也是吴舟月即将入住的地方，那么，姑且就称之为“家”吧。

    俗话说“山管人丁水管财”，陈文璞所住的豪宅面海背山，据算命的说，此处乃风水宝地，保人丁兴旺，家族兴盛。吴舟月在酒店翻到的杂志上介绍的不光有这些，还有陈文璞这个人，也是据说，陈文璞原本不叫陈文璞，叫什么不得知，初时是个穷仔，后认一位大佬做契爷，改名换命，又做这位契爷女婿，人生就此发达。

    今日见得陈文璞豪宅的真面目，吴舟月才知杂志写得并不夸张，这海景豪宅确实是普通人奋斗几辈子都住不上的房子。

    陈文璞的好命好运，也不是人人都有。

    新家不比旧家，一进屋就有人来伺候，无需吴舟月费力气拎行李上台阶。

    豪宅漂亮是漂亮，可太大，从前院到正屋门口，好长一段路，不止如此，台阶又多，弯弯绕绕，走起来真累。

    陈文璞将手上的东西全交给老段，看向走着走着又不动了的吴舟月：“怎么？”

    吴舟月摇摇头。

    环境陌生，她还没能马上适应。

    陈文璞过来牵住她的手，领她走到哪里就跟她介绍到哪里，好让她尽快熟悉这里。介绍到车库，他问：“会开车吗？”

    明知故问，她在京州什么条件，能学车？

    吴舟月摇头。

    “改天找人教你开车。”

    她愣一下，“我晕车……”

    “开车不晕。”

    “真的？”吴舟月半信半疑。

    陈文璞把手放在她腰上，“连我都不信，你要信谁？”

    陈先生对她不像对待客人。跟在两人后面的小女佣面露疑惑、惊讶又好奇，还没注意多久，对上女客人的笑眸，小女佣呆了一下，忙不迭低头。

    吴舟月收回目光，勾住陈文璞的胳膊：“那，你教我开车，我就信你。”

    “别人教。”

    “你不能教我吗？”

    吴舟月知道是白问，而陈文璞也不会事事回答她。他引她进入正厅，一边问她饿不饿，一边向后面的小女佣打手势，意让她叫英姐过来。

    “饿，又好像没胃口，没有吃饭的欲望。”吴舟月苦着一张脸。

    陈文璞知道她坐车坐累着了，声音不由得温柔：“这会儿还早，吃一点垫垫肚子。”

    这时，有一位年长的女士过来，短发，朴素，偏瘦。

    陈文璞介绍说，这是家里的管家，英姐。又说，今天来接他们的老段，是英姐的丈夫，他们在这个家待了很多年。

    很多年？那岂不是说明，这个家有什么秘密都逃不过管家司机二人的眼与耳。

    吴舟月微微颔首。

    陈文璞对英姐说了一些话，是广东话，吴舟月注意听，有的能听懂，有的连蒙带猜。陈文璞在简单地向英姐介绍吴舟月，内地来的小朋友，刚到这里，肠胃不适，饮食要求清淡养胃。

    英姐说：“静铭早上去学校，说晚点返家……”

    “不用等他。”

    陈文璞走开几步，吴舟月从他方才的广东口音中回过神来，紧跟住他。

    “陈先生，”吴舟月拉了拉陈文璞的手，“你的家好大，我一个人走，恐怕要迷路。”

    她说得夸张，这屋路子都是通的，哪会迷路。

    陈文璞回头，先看吴舟月拦着他的那只手，年轻少女的美，不止是年龄美，连她的手也是美的——比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名媛，吴舟月的手做过力气活儿，手是要糙一些，却不难看。

    再看吴舟月的脸。到陌生的地方，吴舟月明显不安，和他贴得很近，他稍微走远一些，她立马跟上，像寻求依靠。

    在香港，她能依靠的人，只有他。

    她寻求依靠的模样，很讨人喜欢。陈文璞笑容渐入眼底，一把握住她的手：“上楼，看看你的房间。”

    房间在三楼。

    既然是海景豪宅，那么她的房间自然可以看见海景。

    当陈文璞推开房门，吴舟月惊喜极了，扑向落地窗，眼前一片蔚蓝海景，美不胜收。

    “喜欢吗？”陈文璞走至吴舟月身后。

    卧房布置比她想象的要漂亮，家具精致，有品位，不论是地毯的花纹、颜色，还是床上的一只布偶熊，都很合她的意。

    突兀的是这些崭新的家具中，有一台看似很旧的欧式红木梳妆桌。

    吴舟月目光直直地盯着梳妆桌，陈文璞问：“喜欢？”

    “为什么是旧的？”

    “几年前在申城拍卖会得来的，旧的也有好价值。”陈文璞脸上有种奇怪的温柔，似回忆，然后娓娓道来：“有钱人家小姐闺房里的古董货，可惜了，那户人家欠债破产，固有资产被银行没收进行拍卖，到我去的时候，那房子里能看得上的只剩这台梳妆桌了。”

    吴舟月目光静静，说不出话。

    之后，那抹奇怪的温柔消失了，陈文璞从回忆里跳回来，看眼前人，再次问：“喜欢吗？”

    语气冷得突然。

    吴舟月扯出一个笑来：“喜欢，我很喜欢。”

    仅仅“喜欢”这里还不够让她满足，吴舟月更想看的是陈文璞的房间，看陈文璞会一个人待着的地方，譬如他的睡房——

    离原本的他、毫无防备的他最近的地方。

    于是，吴舟月大着胆子提出要看他房间的想法，想看他生活的地方，一个都不想落下，都要看。

    陈文璞没有拒绝。

    到他私人的地方，吴舟月对什么都好奇，这儿望望，那儿看看。连他书房内的地毯，她都要评价一下，说又绒又厚，踩上去好似踩棉花。

    “我喜欢你的书房，”吴舟月站在书桌边，指指他桌上的香烟，“你这里要什么有什么。”

    对桌上的香烟，陈文璞视而不见——自从说要戒烟后，在吴舟月面前他再也没抽过烟。他过来摁亮桌上的复古绿台灯，随后坐下，面朝她。吴舟月还在到处看，翻他桌上的书，没翻几页，整齐地放回去。一扭身，注意到陈文璞的目光，她将手交由他握住，展颜一笑：“陈先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吴舟月问过不止一次，陈文璞的回答总是很模糊。

    陈文璞目光沉沉，抚摸她的脸，拇指停留在她微翘的眼角。

    静默良久，他说：“不为什么。”

    “陈先生……”

    “还这么叫我？”

    吴舟月愣了下，“那我该叫你什么？”

    陈文璞还在想，吴舟月已经想好了：“叔叔？陈叔？还是像阿忠那样叫你，璞叔？”说完，她忍不住笑，看见陈文璞又开始皱眉，她倾身向前，摸上他的脸，抚平他的眉头。

    很干净的一张脸，即便能从他的眼睛、他的法令纹看出年龄感，可他整体看上去仍年轻，四十岁而已，收拾干净，捯饬捯饬，尚有魅力。

    吴舟月收住笑容，“我要是像阿忠那样叫你，会把你叫老的。”

    “老”这个说法从她嘴里说出来，陈文璞只有无可奈何。

    他与她相视，“你啊……”

    吴舟月别开脸。

    这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只一声，书房门随即推开，一位穿着休闲的年轻男人手握门把，站在门外。

    看见屋内两人近乎拥抱地坐在一起，亲密无间，年轻男人明显惊讶，愣住。

    吴舟月也愣着。

    迟疑了一下，年轻男人解释：“爸，我不知道你这儿有客人。”

    爸？！

    吴舟月又惊又窘，即刻和陈文璞保持距离。

    这个时间，年轻男人突然出现，吴舟月能想到的是英姐提到的“静铭”。

    吴舟月观察静铭的同时，静铭也在观察她——

    这个由父亲带回来的女人，静铭还是第一次见父亲领外人进书房。

    “以后我同意你再进来。”陈文璞脸色不悦。

    陈静铭往门外退一步：“下次我注意。”

    “乜事？”

    “我上来拿书，我那边没有。”

    得到父亲同意，陈静铭才踏入书房。他从吴舟月面前走过去，拿到需要的书，转身，毫无征兆地对上吴舟月的眼睛，不及片刻，她先错开目光。陈静铭看一眼父亲，立即离开这里。

    书房门关上，剩他们两人，吴舟月松口气。

    她靠住书架，随意一瞥，看见有《三国演义》，拿出来一翻，都是繁体字，有些字没学过，偏偏就认识。

    可现在，她哪有心思看书，恨不能撕了他的书。

    “你说你有儿子，可你从没告诉我你有这么大的儿子，他看起来比我还大。”

    可见，在很年轻的时候，陈文璞就有了儿子，可见，那么年轻的时候，他就遇到了喜欢的人。

    吴舟月抠弄书脊，反弄疼自己手指。

    陈文璞过来拿下她手中的书，放回书架，问她想做什么，她不答。

    过一会儿，她问：“你儿子多大岁数？”

    “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想知道你几岁生的儿子。”

    意料之外的问题，陈文璞觉得好笑，“他不是我生的。”

    以为陈文璞要玩文字游戏，吴舟月说：“我当然知道他不是你生的，我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我亲生的。”

    吴舟月怔怔地，“那，那他是……”

    “你的好奇心太重了。”顿然间，陈文璞收敛了笑，语气颇重：“阿月，在我身边，我不需要你关注别人。”

    她能关注的人，只能是他，陈文璞。

    吴舟月眼睫微颤，任由他抚摸她的脸蛋，心里一面畏惧他，一面对他总有强烈的好奇心。她声音轻轻：“我知道了，你别摆出那么可怕的样子，我怕。”

    “真怕？”陈文璞凝视着她，“你啊，要真怕，就没胆跟我来香港。”

    说得再早一些，吴舟月要是真怕，就不会跟他上茶馆的二楼，吃他的，喝他的，甚至牵动他的心思。

    “真的，真怕。”

    吴舟月避开他的手，扭身要走。

    正巧，这时英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是晚饭时间到来。吴舟月看也不看陈文璞，说饿了。出书房之前，又折回来，当着陈文璞的面，把他放回书架的《三国演义》又拿出来：“我也要拿一本书，我那边也没有，一本都没有。”

    不等陈文璞同意，她抱书就跑。

    夜阑人静时分，整栋大宅安静了。

    陈静铭从地下负楼上来，往楼上走去，回自己卧房时，注意到父亲的书房有动静，隐约听到有人在念书的声音，字正腔圆，普通话说得很好听，按照他对普通话的理解，应当很标准。

    他轻步走至书房门边，仔细听。

    “……后人有诗赞二人曰：英雄露颖在今朝，一试矛兮一试刀。初出便将威力展，三分好把姓名标。”

    念到这里，吴舟月咳嗽一声，把《三国演义》大力合上，扔给陈文璞。

    “念不动了，我累了。”她喝水。

    陈文璞微笑，勾住她睡衣下的腰链，“念完整本，这珍藏版书就送你。”

    吴舟月不满：“念完整本，那得念到什么时候！”

    “慢慢念，总会念完的。”

    “你不会腻？”吴舟月看他。

    陈文璞想到法子，“中途可以换其他书。”

    吴舟月一听，更不满，要离开。不想，腰链被勾住，她哪里都去不了。陈文璞抚摸她的腰身，撩开睡衣一角，看那精致的腰链，赞叹他的月亮多么漂亮。

    “那天晚上，你在戏台后面给我唱戏，我就在想，你是不是真的。”陈文璞回忆，“那晚我记得没有月亮。”

    吴舟月也记得，那晚确实没有月亮，一粒星星都没有。

    腰链在他手中勾绕，越缠越紧。吴舟月忍不住出声要求他松手。他问：“你是不是真的？”

    吴舟月忙回答：“真的，我是真的。”

    一扇门之外，陈静铭无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