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于她而言，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未知又充满吸引力，要说不想去是假的。吴舟月说去香港不是不可以，可第一个不同意她去的人一定是她的师傅，该用什么理由说服师傅呢？说去玩几天……

    “不是几天，”陈文璞说，“是一直。”

    “一直？”吴舟月似懂非懂。

    “对，一直。一直留在我身边，你想要什么，念书，还是唱戏，都可以，你的师傅，你师傅的黄粱苑，他们都会过得好。而你，只需留在我身边，跟我去香港。”

    吴舟月一声不吭。

    陈文璞面色不愉：“不想跟我走？”

    “想，但是……”

    “没有‘但是’，只有想或不想。”

    吴舟月犹豫不决，想来想去，诚实告诉他：“我害怕。”

    “怕什么？”

    “我从没走出过京州这个地方，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我更不知道你所在的世界是怎样的。”

    “没关系，我会告诉你。”

    听到他这句话，吴舟月微抬眼眸，望住他：“真奇怪，我明明向往外面的世界，可真要去外面的世界时，我又害怕。”

    害怕还是次要的。

    “而且，我师傅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她苦恼的这些问题在陈文璞看来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只问：“想不想跟我走？”

    能给他的答案只有“想”或“不想”，没有第三种答案。

    吴舟月抬胳膊攀上他脖子，“没有时间给我考虑？”

    陈文璞慢慢摇头。

    “机会在你眼前，犹豫握不住机会——老程不是教你很多？这些还要我来教你？”

    吴舟月靠住他肩膀，什么话也不说。

    静默良久，她终于听到想听的话，陈文璞说：“好吧，给你时间考虑。”

    吴舟月唇边绽开一抹笑，“陈先生，谢谢你。”

    从陈文璞那里离开，下楼，途径三楼，碰上站在楼梯口的老程叔。她明明是从四楼下来的，老程叔却一点都不惊讶。老程叔瞥一眼四楼，不说话，深邃犀利的目光落在吴舟月身上，片刻，他将手里的白酒递给她：“给你师傅的。”

    吴舟月拿了酒，低头就往楼下跑。

    她不确定老程叔是否知道什么，能确定的是，老程叔这种会计算利益得失的人，不会将他知道的事告诉师傅，谁让陈文璞是他的领导呢。

    再去找陈文璞，只会比以前更畅通无阻。

    有一回，师傅来问，老程叔说她来酒店是为看杂志。

    看的什么杂志？是戏曲杂志，杂志名叫得不错，《戏曲天下》，一听就是正经东西。师傅见了，不会再说吴舟月看杂志是不务正业，并随手挑了几本《戏曲天下》，拿回去自个儿看。

    可这冷门杂志从哪来的？

    吴舟月去问老程叔，老程叔反问起她和陈先生的事，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去的四楼。吴舟月说：“他喜欢听我唱戏。”

    “你唱戏什么样儿，我还不知道？”老程叔不相信，不相信的是陈先生怎么可能跟杨昌荣那种人一样。

    “真的，他就喜欢听我的戏。”除了这句话，吴舟月不会说其他的。

    老程叔望着天花板半天，欲言又止，一转眼，看见陈先生下楼，更没话可说。吴舟月回头，看见老程叔一脸担忧，又转回去，和陈文璞一边说话一边上楼。

    “陈先生，楼下杂志架上的《戏曲天下》是你叫人弄来的吗？”

    “你不是喜欢看杂志吗？夹几本正经的，你师傅不会说什么。”

    陈文璞一步一步往上走，走至四楼最后几层台阶，吴舟月抓住他手腕，由下向上地看他：“陈先生，你这样事事为我安排周到，以后我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戒烟，努力活得比你久一点？”陈文璞眼中含笑。

    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吴舟月不禁笑出声。

    之后，事事都在陈文璞的安排中顺利进行。吴舟月没想到的是，这出面的人不是陈文璞，而是佟家人——佟卓远。

    佟卓远带着他的秘书来和黄师傅商量，商量的不光是吴舟月念书的事，还有关于梅嘉容。佟老太太有意要培养梅嘉容，佟家人脉广，不巧就认识几位京戏大师，有京戏大师指点，要比梅嘉容留在黄粱苑唱戏值得多。

    去哪里念书？

    香港。

    这么远，怎么行呢？

    佟卓远说自家生意部分在香港，要照顾两位小姐完全不成问题。

    黄师傅还是不同意，可对梅嘉容的培养似乎要比让吴舟月念书更为重要，因为梅嘉容是黄粱苑的下一任当家，而吴舟月……黄师傅对吴舟月没有大期望，只望她平安健康。

    佟卓远的秘书能说会道，一针见血：担心黄师傅被认为偏心，所以两套计划可以一致实行，两位小姐都会得到最好的培养。

    倘若只让嘉容接受，不让阿月去，这是偏心，不公平……

    事情详细经过，吴舟月不知道，都是听陈文璞说的。陈文璞说，让她师傅同意，如今只剩时间问题，问她考虑好了吗？

    吴舟月怔着，好半天开口，问的却是：“你把杨昌荣怎么了？”不需要陈文璞回答，她紧接着说：“陈先生，幸好我没得罪你。”

    陈文璞目光毫无波澜，只是看着她。

    吴舟月不露痕迹地避开他目光，继续说：“幸好，幸好你喜欢我。”

    能把她身边的人事都安排得如此周到，不是坏人，也不是好人。

    不出一个礼拜，师傅果然同意了。

    同意的那天，吴舟月从酒店回来，在院门口看见师娘在给她收拾东西，衣服折叠得干净整齐放入箱子，一边流泪一边对她师傅说：“好好的，你非得让月月去念书，活着又不是只有念书这一条路。”

    师傅一脸愁容：“我们会老，阿月，阿月……你不是不知道她心思，她再怎么藏，那一心的恨，藏得住吗？我只担心将来我们老去，阿月身边没人……念书，念书好啊，让她跟外面的年轻人交交朋友，开阔眼界，敞开心胸，不必困在这个地方，像我一样没用。”

    师娘抹眼泪，不说话。

    吴舟月没有踏入家门，转身离开，坐车、走路到筒子河，围着筒子河走了一圈又一圈，天明到天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