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黑漆漆的乱石堆中,青年无意识的弯曲了一下指节,紧接着的是第二下。

    李京晟睁开眼,左胸口处传来的剧痛令人神智清醒。

    男人颤颤巍巍地把手朝胸口伸去,尖利的玻璃碎片扎在心口旁边一点的位置,多余的碎渣埋得很深,一动就有鲜血不断涌出。

    他环顾四周,除了滴水声和一点点风声,几乎没有一点光往下透进来。

    李钱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前一阵下了暴雨,若是灵河涨水,李京晟用手腕磕了磕额角,赶走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和困倦。

    男人仓皇的左顾右盼,包围他的却只有没有尽头的阴冷和黑暗。

    李京晟想试试撑着手臂站起来,他旋转了一下脚腕,大约是胸上的伤口太深,他竟没发觉半边腿早已经没了知觉。

    男人仰头喘了口气,胸下的异物硌着伤口隐隐发酸,李京晟摸了摸,一枚湿滑的胸针仰躺在青年手心,鸢尾花的花瓣沾着他的血,横亘着几道裂痕,原本镶嵌在花蕊中央的宝石珠子早已不翼而飞,他能大难不死,想必都是它的功劳。

    李京晟垂眸,端详着那道细细的裂纹,随后重新放进怀里。

    “挖的再快些,快些呀。”

    老人指挥着,在烈阳地下硬生生地晒出了一身的汗。

    “那儿,那儿也别忘了。”

    “钱叔!这,这儿!少爷在这底下!”

    李钱枫身后的一个壮汉揪起粗而乱的眉毛,一把撇去额上的汗珠,哼哧哼哧冲在最前面,拨开大块的乱石,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就这样曝露在阳光下。

    “医生,医生快来。”

    李钱枫招呼着,疏散了周围围聚的人群,李恩实跪倒在李京晟身边,摸了摸男人的脉搏。

    他直起身,对上李钱枫焦急不安的脸,点了点头。

    “说话呀,点什么头。”

    “没事,没事,还活着,就是失血太多昏过去了,先抬回去,动作轻一点。”

    “什么叫还活着?你会不会说话?”李钱枫狠狠地捏了一下李恩实的肩膀,对方吃痛,缩了缩肩膀。

    “……”

    衣物摩擦的声音最先被李钱枫的耳朵捕捉,老人转过身。

    那双天边浮云一样的眼睛缓慢睁开,李京晟不知是被这动静吵醒的还是疼醒的,眉间正挤着一团浓的化不开的雾霭。

    比起李钱枫愕然睁大的眼睛,李京晟神色平静,偏头没有目的性的张望着远方,过了一会才望向李钱枫的脸。

    锐利的五官下,那双眼睛这些年第一次渗出些许风霜。

    “什么?少爷?我没听清。”

    李京晟使了个眼色,李钱枫便直起身驱散了围过来的人群。

    “我就在这,少爷,您说。”

    李钱枫把脸挨到李京晟脸边,男人似乎多说一个字都稍显困难,停顿的时候李钱枫总觉得那样漫长,那样寂静,静的足以让人听到群山只见枯枝败叶被压下枝头的声响。

    青年气若游丝,细微的气声艰难的从喉咙里面挤出来。

    “我这就叫人去办,少爷放心。”

    李京晟不置可否,他似乎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目光却紧紧盯着李钱枫衣摆下的怀表,这枚怀表很旧了,李京晟自小他就见到李钱枫带在身边,透明的玻璃外壳上有模糊不清的划痕,有风吹来,怀表随着细细的银链左摇右晃。

    时针恪尽职守地走着,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他似乎累极了,李钱枫看着李京晟摆过头,眯着眼睛安静地睡着了。

    管家站起身,招来了几个得力的亲信,低声说了些什么。

    远处连绵的终岁山山峦瞧着苍茫而肃穆,浑身透露着不可侵犯。

    自一场暴雨过后,连续十几日的曝晒接踵而至。

    李阳淞压低了盖在头上的斗笠,路上的行人各个都面露苦色,想来这场来势汹汹的热潮打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汉子的一身腱子肉裹在宽松的粗布衣裳下,依旧遮掩不住脖子上的刺青,他踩着一双布鞋,这双鞋的鞋底纳的不好,有些硌脚,害的他连续换了好几个站姿,引得旁边躲在屋檐底下乘凉的小乞丐频频侧目,汉子只得使出浑身解数抵抗这双真该见鬼的鞋子。

    斗笠很大,遮住刺眼的烈阳的同时,也藏住了李阳淞的大半张脸,对外只露出胡子拉碴的下巴。

    李阳淞用余光不时瞄着码头上来回走动的工人,和粗犷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是,他有一双如同翱翔天际的鹰隼一般灵敏的眼睛。

    老钱交代给他的任务只说了盯紧栎阳码头上临时招来搬扛的工人,以及有没有发现三小姐的下落,至于剩下的统统没交代。

    没头没尾的任务啊,汉子抹了抹嘴巴,旁边刚支起的包子铺,热腾腾的蒸笼掀开是浑圆雪白的各色糕点,馋的他垂涎三尺。

    汉子摇摇头,重新打起精神。

    来码头上做临时工的人很多,最近却突然冒出了一群没有户籍的黑户,他们有组织纪律似的,每日只做那么几个时辰,领了工钱就走,听几个雇主说,就算哪天有拖欠,这帮人也很少计较闹事,不过人员流动似乎很频繁,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换一批人,倒是接头的人一直是一个自称叫“方恒”的男人。

    这位方老板似乎是位异乡来客,名下有几处偏僻的房产,祖上是做生意的,家族没落了,于是想来栎阳找找商机。

    早年在老家结过一次婚,没有孩子,妻子意外去世,想来对他打击不小,才会选择漂泊他乡。

    这些年的来往比较密切的,李阳淞仔细回忆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

    最后一家小医馆引起了他的注意,医馆不大,和如今城中建起的大医院大诊所不同,这间小小的医馆坐落在栎阳城的最边缘,几乎紧挨着城墙,附近最近的一个村镇,李阳淞被太阳晒得眯了眯眼睛。

    潦草的手绘地图上,血红的几个字鲜明显眼。

    铜花镇。

    二少爷昏迷至今已过了七八日有余,李家对外还是称是染了风寒,不知是谁走漏出的风声,说亲眼看见二少爷浑身是血地被抬出了宗祠,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揣测言论甚嚣尘上。

    汉子咬咬牙,今天就是方恒带着人来码头结工钱的日子,他先前总是只能抓住这位方老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尾声,若是今日没拿住这位行踪不定的方老板打草惊蛇,恐怕下一次交锋就遥遥无期了。

    码头上形色各异的人摩肩接踵,似乎遥遥应对了李阳淞心中急切,人群中吐出了一位身着白色绒袍的男人,身量明显比周围人高出许多,更重要的是,那头夺目的红发。

    汉子松开一直抱在胸前的手,迎头走进烈阳,越过人群快步走到码头上。

    街上的人不知为何突然拥挤起来,饶是李阳淞一身功夫,也还是拜倒在凶猛的人潮之中。

    汉子只能诚心祈祷那位头顶秃秃的老会计算慢些,再慢些。

    如果方恒真的和铜花镇有关,那么三小姐的下落也就迎刃而解,起码提供了一条不错的继续追查下去的道路。

    不安的感觉萦绕在李阳淞头顶,他说不清那感觉,仿佛只要他认领了那些无名的心绪,一切就会一语成谶。

    烈日炎炎,一声尖叫吸引了其余所有人的注意。

    “钱!地上有钱!”

    众人闻声而动,本就拥挤的人潮变得更加难以下脚,李阳淞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头夺目的红发走远,直到消失在人潮的另一头。

    李阳淞皱着眉低声咒骂了一声,放在哄闹的人群中显得有些渺小。

    究竟哪里来的钱?

    李阳淞试着弯腰拾起一张纸币,这张纸币颜色稍浅,被不知道几双鞋磋磨过,上面还有明晃晃的鞋印子。

    擦过汉子肩旁的人见他发着呆,快速伸手夺走了男人手上的钱币,还沾沾自喜着对方全然没有发觉。

    滚动着诡异热浪的冬天,李阳淞呆站在人群中,豆大的汗珠缓缓顺着太阳穴流下,粗壮的肩膀在推搡中左摇右摆,可那人却像是没有直觉似的,只呆呆地站在那一动不动。

    周围不断有人弯腰去捡钱,于是衬托的汉子站在其中格外显眼。

    李阳淞感觉自己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是一张□□。

    汉子的名字是李钱枫给起的,唤作阳淞。

    他的家人全都死于一场战乱,他带着弟弟逃离了从小生活的故乡成了流民。

    为了活着和供养弟弟,他几乎什么都做过,当然了,也包括制作□□。

    有一年弟弟害了寒毒,病的快要死了,赶上新年,没有活给他那样的小个子做,也没有一家医馆有药给他抓,饥寒交迫下,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家包子铺前面。

    老板预备着收摊回去过新年了,看见他衣不蔽体,还以为是来要饭的乞丐,叱骂着就要轰人,却正巧赶上了李家的二少爷回宅探亲,跟车的老人看见他,停下来给他披上了衣服,多拿了些点心。

    不知是暖和的缘故,还是那些看起来就精致却噎人的点心太美味,瘦的皮包骨头的男孩一边打着嗝,一边嚎啕大哭起来。

    老人问他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他磕磕巴巴的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那一天的夜实在太长,可是太阳升起过后,那个站在包子铺前踌躇不前的男孩从此迎来了他的黎明。

    那间小作坊,那一整个寒冬的记忆似乎随着时间逐渐尘封,可如今却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他的眼前。

    汉子有一瞬间的诧异,因为那是十几年前一张张流经他手,早该被毁尸灭迹的□□。

    站在小溪边的少年直起腰,捶了捶背,手上抱着一盆刚洗过的衣服,深色的棉布衣服底下压着一件绸裙,大小不似男人的身量。

    解元被太阳晒迷了眼睛,好一会才勉强站稳。

    前几天的雨下的突然,淋坏了好几篮晒在外头的药材,那天气又不好洗衣服,躲在家门里闷了好几天,头上都快长蘑菇了,最后连狸奴都不愿靠近他。

    如今出了太阳,衣服晒晒,药材晒晒,人也晒晒,最合适不过了。

    恒出去采买了,最先说的是两日后就回来,不想大雨冲堵了路,山下的消息一点都传不上来,这几日的活全由他一个人包揽,赶上暴雨,门前的小溪自己涨起来,他放在门口晒药材的竹编簸箕竟给冲走了,狸奴贪玩,解元只好一手抓着它,一手去捞泡在水里的药材,忙的手忙脚乱。

    这阵暴雨只下了一阵,过了一阵雨势渐小,解元擦干了脑袋,出门想瞧瞧还有没有那簸箕的身影。

    这簸箕还是镇里的大娘给他新编的,大娘手艺好,不少人都爱买她编的竹子筐篮簸箕,又结实又轻,大娘抽空给他做了个超大号的,紧赶慢赶编了小半个月,他还没捂热乎,新鲜劲儿还没过,簸箕就喂了大雨了。

    解元心疼的牙痒痒。

    天上的乌云渐渐散了,露出有些乌黑的天,河岸边的泥沙鼓动着,活像鱼儿一翕一合的鳃。

    解元抬起脚,粘稠的污泥从鞋底滑落,这些来历不明的黑泥从上游被雨水冲刷而下,恶臭熏天,别说是簸箕了,他篮筐里背着的小狸猫都安静了不少,平时可是最爱闹的一个小家伙。

    少年用袖子捂着口鼻,手里支着他刚捡来的一个树枝子到处乱戳,可惜污泥之下还是污泥,刺鼻的化学试剂的气味简直贯通了人和猫的两只天灵盖。

    突然间,解元手中的树枝子前端断了一截,本来就是枯枝一条,前端脆的不得了,解元站住脚,满心欢喜地一瞧,好嘛,不是他的簸箕。

    嗯,是个人形簸箕,不对,是位姑娘。

    解元低头瞧着她,脑海里不自觉想起恒说这个月不许再捡病人回家了。

    少年思索一番,似乎在做一些艰难的斗争。

    过了一会,篮筐里的狸奴感觉到附近一阵地动山摇,刺鼻的气味愈发近了,狸奴嚎叫着,用爪子扒拉着竹编,可惜无济于事。

    天上久挂的烈阳终于隐隐有坠落的欲望,那颗火球被火红色的云拥簇着,最终消失在夜空。

    解元有些吃力地背起少女,沿着河岸走下去。

    不论如何,方恒回到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守在自己碗前使劲儿叫唤也无济于事的狸奴,扑开一地的药材和古籍,躺在床榻上的少女,以及守在药炉前冥思苦想的解元。

    男人拎着大袋小袋的食物和家用,推开门的瞬间就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力。

    “你回来的好晚,山下发生了什么趣事儿吗?”

    少年边说着,一边卸下男人手上的包裹,一个花布裹着的袋子里,一个精致的盒子里装着整整一大盒蜜饯,盒内拥挤的没有一点空隙,蜜饯们整齐划一的塞满了食盒,香甜的味道扑鼻而来,解元眼尖,看到了之后两眼一放光,抱着盒子爱不释手。

    “我还以为你忘了!恒,我简直要爱上你了。”

    解元笑得甜甜的,殷勤地围着男人打转,方恒垂下眼,直勾勾地盯着纱帘后闭着眼面目安详的少女。

    “她,哪里来的?”

    男人除去那一头靓丽的红发,脖子上还有道长的无法忽视的疤痕,缝合这道伤口的人手艺似乎略显生涩,多余的伤口排布在这道伤疤旁边,仿佛多足纲里某种虫子趴伏在他喉间。

    方恒说话很慢,嗓音嘶哑的如同没上油的活塞,声带的振动会让他更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残缺,所以他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说话,不过解元喜欢听他讲鬼故事,说他这副嗓子简直就是为了鬼故事而诞生的,还说他要是去酒楼里说书,那说书的先生们统统都要丢饭碗啦。

    虽然是小孩子胡闹着瞎说的话,他倒也不觉得生气,解元也鼓励他多说话,那个欢蹦乱跳的少年总是说,东西闲置起来就会慢慢忘记了如何使用,要是他变成哑巴了,那就更难治了。

    老实说,方恒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嗓子还能好,那一刀割的太深,太痛,但是解元说他会好的,那就会吧。

    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的少年难得语塞的摸了摸头,这是他不好意思时惯常会做的动作。

    “路上捡的……她快不成了!我才给她的小命捞回来呢。”

    解元原本想胡乱扯个谎,到头来还是一五一十的说了,嗯,可能有一些夸大的成分,少年说到后头仿佛还有丝丝炫耀邀功的意味。

    方恒不再看他,转头找了把椅子坐下。

    解元有些讪讪地,知道他这样大约是生气了,他不敢坐在方恒身边,于是抱着糖盒傻傻的站着,倒像是学堂里站在墙根儿听训的小孩。

    过了一会,直到药炉里的药咕噜咕噜地顶起了炉盖,椅子上的男人才缓缓开口:

    “外面,有人在,找我,也许过,一,阵,就会找,到这,你,自己要,小心,一点。”

    “如果,有,人问你,我,告诉,等我。”

    他回忆起今晨码头上那个壮汉的面容,粗布衣,老布鞋,连头上的斗笠都是新的,这人追了他几天,若是官府查办,倒不用做的这么鬼鬼祟祟。

    方恒这个假身份可能骗不了那人太久,若真是官府反倒而好办,交点银子孝敬一下,等这阵风浪过去,大家还是一切如旧,可若是……毕竟人在栎阳,这城里究竟是远在北边的省京还是近在眼前的李家说了算,这城里的人远比他清楚得多。

    男人出神,看到解元盯着自己满脸担忧,想也不用想他此时此刻的眉头一定扭打的很精彩。

    “你会有事吗?”

    对方的语气听起来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方恒尝试着放松一下面部紧张的肌肉,结果好像适得其反。

    男人摇摇头。

    肉眼可见的,解元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可下一秒,椅子上的男人就接着开口:

    “年前,离开,栎阳。”

    解元抬起头,却发现方恒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

    最开始的那几天,李京晟烧的不省人事。

    伤口多处感染,右腿的伤口结结实实伤动了筋骨,就算痊愈最坏也可能会落下残疾。

    与此同时,一直平静无波的灵河上流突然塌陷,淹死的牛羊不计其数,洪流冲垮了房屋,淹坏了许多庄稼田地,最奇怪的是,根据下游的农户说,上游的水里总是参杂了许多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还臭得很哩,只要一黏上那东西,起码好几天都甩不掉,更别提那气味。

    李家的家丁和镇民日复一日忙着重建家园,可时间到了李京晟身上却像是彻底停止。

    尽管热毒退了,青年却还没有要醒的迹象。

    热浪一天天褪去,白雪覆盖了整座栎阳城,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鲜艳的红灯笼,酒肉的香味从一条条巷尾汇集在街头,四处都是年前的热闹,独独李家的大门前依旧冷清的门可罗雀。

    第一朵雪花落下的时候,躺在床上脸颊清瘦的男人轻轻睁眼,灰色的眸中倒映出烛光点点。

    “----二少爷醒啦!二少爷醒啦!”

    守床的小厮跑出门外,高亢的嗓音传遍了阖府上下。

    多骨节的手掌慢慢撑开,李京晟低眉,手心里的花形胸针被捂得温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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