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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听见师父,楚狂澜的眼中浮现出悲伤和茫然,他垂下眼睛,轻声道:“不知。我此番下山,便是要探寻这真相,完成他的遗愿,为他报仇。那一年在云中城,师父是要刺杀你的兄长。”

    “啊,是。”闻姑射重新坐下,她坐得很直,支起一条腿撑住身体,显得异常狂傲,“是那一年。”

    “闻娘子……”楚狂澜踟蹰了一下,而后才说,“容我依旧唤你闻娘子。这几日,我始终想问,你……知晓吗?”

    闻姑射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不曾说话,就连呼吸的声音都被放得很轻、很轻。

    而楚狂澜只是默默地望着她灿若湖泊的双眼,许久过去,他仿佛明白了这份沉默所代表的含义,又仿佛想要结束折磨,于是他说:“我不曾见过我的爹娘,我才有记忆,就在竹影堂中了。”

    “除去大师兄,我上头尚有七个师兄,俱在师父身故后下山。二师兄是第一个失去踪迹的,听说被燕帝派出的暗卫杀了,碎尸万段。五师兄去往长安,要完成师父的未竟之愿,但他被人抓住,燕帝逼他说出竹影堂的所在,他闭口不言,便被药哑了嗓子、灌聋了耳朵,砍去四肢做成人彘,悲惨地死去。”

    一旁的闻姑射安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楚狂澜的眼神亦十分镇静:“其实我知道,下山之时,要杀我的匪贼是什么人。”

    “他们也是燕帝的人。”

    终于,闻姑射看向他:“你很聪明。”

    楚狂澜叹了一声,与她对视:“只是不算蠢笨。”

    “你与我说这样多,又是想从我这里探听些什么呢?”闻姑射看着他,说,“我便与你说,我们为何要来中原罢。”

    楚狂澜以沉默倾听。

    “你去过最北的地方是哪里?”闻姑射问,“长安、河北、云中,还是盛乐?”

    “于我来说,汝南已是我此生到过最北的地方了。”楚狂澜轻声说道。

    一抹嘲讽的笑容在闻姑射的脸上转瞬即逝:“那你一定没有去过阴山,更没有去过比阴山更北的地方。鲜卑人有一首歌,叫作敕勒歌,汉人便以为,我们来自阴山下的敕勒川。”

    “你们不来自那里?”楚狂澜问。

    “对,我们的家在更北的地方,要越过阴山、深入草原,行进数百里方能到得龙城,那是我们的祭天之所。”闻姑射叹出一口气,坐得没有刚才那样直了,“找不到水草、养不活牛羊,一年有八个月都在下雪,白毛灾一来,尚未归家的猎人便在眨眼间变成冰雕,刚出生的孩子尚来不及哭泣便被冻死,这就是我们的家。”

    “你见过被冻死的人吗?死去数年,尸体都不会腐烂,无法像你们汉人一样土葬,因为雪的下面还是雪,冰的下面还是冰;亦无法天葬,因为大雪和白毛灾让龙城变成了连鹫鹰都不肯来的地方。”

    南瓜棚下的楚狂澜依旧沉默,他知道闻姑射的话尚未说完。

    “所以我们南迁,越过阴山,去到那被我们称作敕勒川的家园。而汉人也在北上,草原就像嗷嗷待哺的羔羊,等待征服者的到来。在那里,我们的孩子、兄弟、姐妹依旧要死,死在没有奶水的饥饿里,死在无穷无尽的劳役里,死在各种各样的折磨和侮辱里——五族中,鲜卑人长得最漂亮,你知道的罢?”

    楚狂澜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第一次上战场时只有十三岁。”闻姑射说,“当我的刀砍下敌人头颅的时候,血溅在我的身上,分明是热的,我却觉得比龙城的大雪还要冷。”

    “越过长城的那一天,我骑在马上,看见漫山遍野都是尸体,族人的、汉人的,还有我的兄弟、姐妹的。山头被染成红色,暴雨亦无法冲刷城墙上的血,城门关上后,阿耶下令屠城,他要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开城、投降,否则这就是下场。”

    “一座一座的城被染红,我看见士兵们屠杀百姓,他们暴虐、麻木,根本不记得当年我们的族人怎样被屠杀,又或者……他们记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他们就是那些族人的儿女。”

    眼泪开始在她的眼眶中聚集,她转头望向楚狂澜,问:“你的师父要杀燕帝,然后呢?”

    然后……呢?

    楚狂澜的眼神开始变得茫然,他迎上闻姑射的目光,看着那双湿润的眼睛,迷茫地重复:“然……后?”

    “然后诸族争夺皇位、各地兴兵、汉人渡过长江,北地再次陷入战乱,胡人要死,汉人也要死,亡国、灭种,谁都别想好过。这就是他舍生而取的义吗?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可究竟谁是庆父?死了那么多的人,为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啊?”

    闻姑射揉了揉通红的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能再打仗了,绝不能。”

    从这一刻起,楚狂澜的心中出现动摇。

    难道师父错了吗?

    如果师父没错,错的又是谁呢?

    他的内心开始变得煎熬,长久以来的执念和信仰化作热油和铁锅,滋滋炙烤着他的心。

    “你看,”闻姑射说,“你其实也不知道,你不过是得到了一个遗愿,想去完成它,不明白含义,也不了解缘由——”

    龙渊剑上风孔发出尖锐的呼啸,闻姑射的动作很快、快到就连楚狂澜都没能看清。七星龙渊出鞘,剑身上列成北斗七星的风孔在这个银汉迢迢的夜晚闪烁龙光,折射紫气,射入牛斗。

    巨龙咆哮,一剑劈断了刺客的武器,即将在下一刻斩落他的头颅——

    血浸没龙渊剑身、堵住风孔,电光石火之间,刺客迅速收剑、后仰,带着一连串飞溅的血花摔向城门,就地滚了两圈后抽身而逃。

    “狼主!”

    不远处的护卫带着城防军快步而来,闻姑射取过雕弓,抽箭、开弓、眯眼、放弦,一箭射出,带起响彻城墙的风声,贯穿了刺客的肩膀,斜插入地面,没入大半箭身。

    “追!”她厉声吩咐,而后甩尽七星龙渊剑身上的血,将剑交还给楚狂澜,用力握紧了他的手,“你也去。”

    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温暖而有力,掌心处有一层薄薄的茧,楚狂澜盯着她,很快在那双眼睛里看出了什么,旋即回握:“等我。”

    说完,他便翻身上了城防军的马,一骑掣出,追寻刺客而去。

    待数道身影没入夜色,闻姑射迎风而立,一手按在金玉铠上,冷冷道:“滚出来。”

    南瓜棚的后方传来风声,枝叶摇摇作响,宝剑折射星光,随声刺出!

    刷——

    一泓弧光碎星搅风,如鲸潜海,双剑铛一声撞在一起,擦过金玉铠,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闻姑射两手空空,冷眼看着面前的阎凤林,语气森寒:“我看你是真的找死。”

    “奴阎凤林,参见殿下。”阎凤林转腕收剑,一掀衣袍,双膝跪地,拜伏在她的面前,“殿下万年。”

    “你这行径,”闻姑射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想要我万死。”

    “臣子万万死,”阎凤林闷闷地声音从他宽大的袍袖下传来,“皇帝万万年。”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刺激着闻姑射的神经,让她的额角突突地跳。片刻后,她抬起腿,一脚踹在阎凤林身上:“再说一遍。”

    阎凤林被她那一脚踹得歪过身去,而后又很快爬起、跪好,重新伏趴在地:“请殿下救今上、救大燕。”

    如果此刻阎凤林抬头的话,就会发现闻姑射的目光变得烦躁、愤怒,以及深深的、深深的厌恶。

    她将半月前从信鸽身上截获的密信扔在阎凤林面前,漠然地说:“同室操戈已成定局,这满门虎狼,总要有人死的。”

    阎凤林的手明显地颤抖起来,他直起身,握住那张纸条,用力揉成一团,紧握在手里:“汝南王司马昭之心,早已人尽皆知了。”

    “我知你的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闻姑射突然调转话头,说。

    阎凤林浑身战战,缓慢地抬起了头。

    “你一直想问我,但又不敢,对不对?”闻姑射蹲下身,捏住他泛起冷汗、苍白的脸,而后俯身靠近,贴在他的耳侧,说,“你现在肯定也想问,那我就告诉你,我次兄与恪仁皇后,也就是宇文静仪……”

    “殿下!”阎凤林猛地直起身,抓住闻姑射的双臂,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殿下……”

    闻姑射笑了,笑得志在必得,她拿开阎凤林的手,随意拍拍他的脸颊,说:“一直盯着我看做甚?我与先帝长得有那么相像吗?”

    阎凤林闻言,垂下眼睛,他很快平静下来,然后轻轻地、轻轻地笑了一下:“殿下说得是。”

    “这才对嘛,大监。若是被一句话哄骗,如何与人相争啊?”闻姑射脸上的笑容扩大,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她抓住阎凤林的衣领,拉他起身,说,“拿出你的智计筹谋,与我谈判议和,拿出你的气势、表现得从容不迫……羊遇虎狼,要是一开始就畏惧,可是必死无疑的。”

    阎凤林冷静下来,看着她,说:“奴在殿下面前,哪里敢有气势?”

    闻姑射不住嗤笑:“罢了,且说罢,长安之中又发生何事?”

    “盛乐来了。”阎凤林说,“不以狼主名号,而是诸族请愿。他们希望今上重开互市,仍以……云中城为界。”

    与聪明人说话的好处在于,许多话并不需要掰开揉碎地讲,闻姑射挑眉,明知故问:“朝廷不肯啊?”

    “自云中之围后,云中城便已许久不曾开放互市了。”阎凤林道,“新政初废,长安诸胡没了顾忌,自然不肯再有人来分一杯羹。”

    闻姑射了然地点了点头,却话锋一转,问:“可这与我又有甚干系呢?”

    阎凤林恭敬地说:“殿下是草原四方之主,无人敢不听从您的号令,盛乐与长安一体同心,殿下……”

    “我不向任何人效忠,”闻姑射摆手打断他,“阎凤林,需要忠诚的人是你们。”

    阎凤林迎上她的目光:“那殿下此举,便是要将今上乃至整个大燕架在火上烤了。”

    闻姑射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笑道:“沐猴而冠,谁看了不笑话?你们这些汉人,奸险又狡诈,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嘴上说得好听,谁又知心中在作何想呢?”

    “奴在想先帝。先帝崩时,奴本欲追随而去,可先帝弥留之际曾拉着奴的手,说今上年幼,然上山有猛虎,下山有豺狼,不得不防。”阎凤林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柔和起来,他看着闻姑射,却又好像在透过她,看另一对相似的眉眼,“云中之围已过两载,如今大萨满南下长安,小萨满亦率领四十二狼卫离开盛乐城,奴请问,殿下此番,是要儆猴,还是射虎?”

    紧绷的空气犹如琴弦,被十分细微地拨动了一下。

    闻姑射的动作顿了顿,紧接着,她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我说,阎凤林。你没见过豺狼罢?”

    正在脑中飞速思考的阎凤林闻言,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殿下说甚?”

    “你跟我大哥那年,我们已经在云中了,啊,那你肯定没见过。”闻姑射伸出手,用被凤仙花染成紫色的指甲划过他的咽喉、胸口,最后划过小腹,“我告诉你罢,豺狼最会骗人了,朝你俯首作揖,仿佛甘愿为你引路、供你驱策,可豺狼是养不熟的,总会趁你大快朵颐的时候,扑哧——”

    长而硬的指甲按住肚脐,然后一点点往下,仿佛一把锋利的刀,要将他开膛破肚。

    “我大兄就没说过,太容易相信别人,是做不得人皇的。”

    阎凤林的嘴角开始不明显的抽搐,就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了:“殿下……不是豺狼。”

    “我是甚,你、我,说了都不算数。”闻姑射的剑眉细而长,压着眼睛,而当眉眼间距过近的时候,就会显得眼神阴森而危险,“你都问了我这么多了,我便也问问你。阎凤林,你说,鹬蚌相争,谁得利最大呢?”

    “殿下要当渔翁。”阎凤林沉下了脸。

    闻姑射看着他,良久,仿佛憋不住一般突然扑哧一笑:“我当渔翁做甚?罢了,阎凤林,你不是一个聪明人,你的脑筋转不过来,你的确应该追随先帝而去,留在这里,太辛苦你了。”

    阎凤林的眼神中流露出疑惑和不解,始终都没有明白闻姑射的深意。

    但闻姑射显然不想再做任何解释,她言尽于此,只说:“回去罢,阎凤林,回长安去,相信不久后,我们会再见面的。”

    阎凤林站在原地没有动,望着她,希望能从她的眼睛里窥见一丝生机。

    “杵着作甚?等我予你赏赐吗?”闻姑射说完,伸出手,从金玉铠夹层的缝隙里抽出了一枚坠着碎金的金钗,“若要交差,便拿这个回去。”

    阎凤林低头看那金钗,拇指从一串碎金上抚过:“这是……”

    “狼牙金节。”闻姑射冲他笑,“你们一个个,千里迢迢追来,不就是想要这个吗?现在我给你,拿回去,让拓跋嵘带着它去盛乐城,号令五族军队南下、打进豫州、生擒我与汝南王,然后将我们押回长安受审,当着所有百姓的面斩首。告诉其他人,谋逆,就是这样的下场。”

    眼见她越说越离谱,阎凤林忙道:“殿下玩笑!奴不敢!奴岂敢?”

    闻姑射冷笑:“你已经敢了。”

    “奴尚有最后一问,”阎凤林攥着那枚金钗,低声道,“求殿下明白告知。”

    闻姑射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言:“你要问拓跋嵘?宇文静仪不是傻子,我两个兄长更不是。听懂便滚。”

    得到答案,阎凤林不便再留,忙揣着那枚金钗匆匆离去。待他走远,闻姑射几步上前,拔出了那支贯穿了刺客的肩头、钉入地面的羽箭。

    她抓住箭身,一扭,便将精钢箭镞连带着干涸的血粉一起拧下来,然后不耐烦道:“大过节的,一个两个仿若厉鬼追魂索命,你们不烦,我都烦了。”

    在城墙阴影下的黑暗中,第三道身影缓缓出现了。

    “怎么,”闻姑射微扬下巴,讽道,“他也知手下人靠不住,要你亲自来监视我?”

    齐凌风抱剑朝她一礼,沉声道:“王只是担忧狼主安危。”

    闻姑射摩挲着手中那枚被血染红的精钢箭镞,不说话,只看着他。

    “狼主的话,属下定会如实转告我王。”

    这时,闻姑射才微微笑了起来:“你比阎凤林聪明。”

    “但属下以为,”齐凌风又道,“虎豹豺狼都是一样的,今日是心怀鬼胎、伺机而动的豺狼,谁保明日不会是一击得胜、统摄群兽的虎豹呢?”

    闻姑射挑眉:“我开始有点懂我阿兄了,齐凌风,你的确是一个聪明人。可是人太聪明,自古以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狼主也是聪明人,这汝南城中,没有比狼主更聪明的人了。”齐凌风这样说道。

    “是吗?”闻姑射问,“我可不这么觉得,我最怕别人说我聪明了。”

    齐凌风摊开手:“愿闻其详。”

    “你们汉人说,慧极必伤,聪明的人,往往短命——”

    话音未落,一道劲风疾射而来,掠过他的肩头、擦过他的脸颊、贯穿他的左耳。

    鲜血从伤口中渗出来,流过颈侧、染红了衣领,闻姑射的右手仍旧维持着甩出那枚箭镞时的姿势,眼中杀意涌动。

    她收回手,冷若冰霜的脸上浮现出嗜血的笑容。

    “两年前,在云中城的时候,我没有杀你,你能活到现在,已是狼主的恩赐。珍惜你的生命,齐凌风,狼主不会给一个人两次恩典。”

    直到这一刻,自视甚高的齐凌风才终于明白拓跋劼、阎凤林,乃至慕容谨、今上,甚至那位早已身故的先帝的心中恐惧究竟源自何处。

    拓跋嬛,这位身居高位的燕国大长公主、被诸胡捧上神坛的腾里使者不只是一个象征、一个符号、一个供人顶礼膜拜的偶像。

    她从来不是谁的弈中棋,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棋手。

    与她的兄长们一样,拓跋嬛是一柄利刃、一把好刀,只不过在今天之前,这把刀一直藏在刀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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