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到了傍晚被雨淋得津津发亮的操场就像一个寒场,扫尾的落叶悉窣窣地被倒进红漆浇身的垃圾车。
一下午透亮得近乎反光的篮球场铁丝网外,是校园内熙熙攘攘滑冒而出的人群。
施施的眼眸自繁闹的体育台转圈回身侧,在看见小小的脸颊掩映在多数的长发中,而被遮挡了大半的面积,仅是如此还不够,唇角轻微拘谨地抿起弧度,无论是她低头贴着张一涵的肩头抑或垂眸静观不语,怎样去看都觉得是在躲闪镜头的周唱晚身上时,施施的声音先由静悄而止再到猛然出现到周唱晚的角头。
猝然之下,肩膀被猛拍一掌的同一时刻裤袋的手机仿若也心有同感,震了起来。
周唱晚抬眸,眼睛里的不知是天霞或是晚穹的光辉在扬脸的一霎间,轻轻在眉眼转动之下流过眼稍。
周母的信息。
只是一条叮嘱她天冷多添衣,且末尾附上她周末节假日回家看望陆叔叔的寻常言语。
她揣手回兜,漫不经心地再度任着两位舍友揽入直播时,肩膀下垂,无端地放空了一秒心也慢慢又一次沉静如湖水。
不远处的篮球场的声音喧嚣有如从毫无波澜的水外,投进掀起“噗通”“噗通”接二连三,全无意义又静不下来的响动。
施施照例是见了冤家便不分好眼色的敞亮主。体育场上有与她结下梁子的,耿耿于怀至今。所以一边从口中继续时不时蹦出不中意的诋毁之词,一边凝眸,在迅速飙升的直播间阅读弹幕:
“戴眼镜的姐姐请你摘了眼镜,像二次元里被封印的美貌一样,呈还出你真实的容貌来好吗?”
几个人登时乐不可支,施施把口罩递给周唱晚,说:“直播间这人名字也太逗了不是?前面叫张大秃在线卖洗发水的已经够乐了,这人直接给我整个尤物,后边还加个括号185。”
“什么?!哪儿哪儿让我看看!”
顿时手机被扑到鱼贯而上的女孩们怀中,贴了个胸对脸的满怀。
“尤雾(185),IP还是我们这笑死谁了,生怕别人不知道咱这平均身高的凄凄惨惨凄凄。”
“啊啊啊啊笑死了……”
*
吵嚷聒噪的游戏室打球机、竞玩台和串珠机一应俱全,光线罩着几个白t恤宽松休闲打扮,刚从校内出来便直奔于此消遣,玩牌转机统统熟谙的年轻人身上。
模糊的光晕落在墙角一只滴答作响的复古古玩坐钟表面,从斑驳疏影的反光落点的轨迹,一直看到室内正前方,悬挂而起的投射大屏幕正中央。
大石一手脱了外套,在乌烟瘴气的背景乐声里轻车熟路摆弄摇杆,玩到半程仍不起兴,颇带兴味寥然的表情,一脸萧索地扔了游戏杆往后面的并排软椅上一躺。
“声色犬马乃大忌你懂不懂,这千百年来的大道理。懒得说你,玩会儿游戏总比你一下午手机刷视频有意思得多。”大石说。
扫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尤某人,他提起一条长腿跨过正中的椅位,往后挪倒去。靠近他邻座的位置上倒是掀起一个清瘦长的影子来。
陆九麟虚坐在沿边,两手漫不经心地搭在腿侧,手里端起一杯就近的加冰酒水。
呼吸缓慢而绵长,不紧不快地喝了口。
“老尤改行进军直播界了说这些。”正调侃的男人被迎面飞来的抱枕砸中,却还是松快地笑着,摘掉了枕头才起身,给陆九麟一面又添了些冰块一面改口,嬉皮笑脸地对他说,“这小子迷上了看直播,真老土的口味。”
一杯酒添到续末,这番不休的弄舌才算告一段落。
大石侧头微微一仰,盯着坐在旁边放空的陆九麟。瞅了一会他敛回目光,却是抬腿。
大石单手插兜,对陆九麟说:“要我说你最近也是乱胡来,阿九。你随随便便就放过你家那卑贱的下人是算怎么个事?”
陆九麟垂落的眼眸只微微一掀,身体却动也不动。他淡淡地低头说:“都是人,也没我想的真那么懦弱,倒会在我面前炫耀两句她们母女的感情来。”
“还扎着你心窝子嘚瑟这事?”看视频终于告一段落的尤雾大跨步坐到两人身旁。近乎要把中间的陆九麟挤成一个夹心饼干。
陆九麟往跟旁瞄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尤雾对大石说:“我诚心怀疑阿九那糟老头是快不行了,这个口撮合出这段猪狗不如的姻亲,无非是小狐狸精的妈妈在吹枕边风。”
陆九麟略一凝眉,对他说:“周唱晚和我说是这多年一厢情愿对她俩的误解。”
大石并未作声,尤雾已先发制人地凑到他身旁来。眉眼间是淡之又淡的轻讽,呼吸微微暗沉。
尤雾问陆九麟说:“你这也信?”
大石瞥了一眼陆九麟的脸色沉声说:“好了,尤雾。这个话题先到此结束,我单独跟阿九会私下再沟通,你抛个几万的行径也容不得在这地儿煽风点火吧。”
室内昏黄,陆九麟舞的调笑像喟叹后不经意的一次吐息。
“哦?”
尤雾往身后随性一躺,嘴角挽出一丝弧度,吊儿郎当的模样尤为的轻荡。
“如果你只是玩玩,那找个模样娇俏的,性子讨喜的,甜心似的女人,我们哪会拦着你尝爱情的滋味。”大石把视线由尤雾一方落回陆九麟晦暗不明的侧脸上。大石又对他说:“可周唱晚是个寡淡至极的女人,全身上下无一丝可取的惊艳之处,为此不惜浪费时间吗?”
直至散场约定到下一家接着续场,此事的唠叨依旧时不时地旧事重提。
大说:“尤雾那行径我虽也不喜,可他毕竟玩个一次两次,千金散尽也无伤大雅。”灯火渐渐通明的精品商城外,偶有被予以通行的锃亮汽车挤进繁涌的人群,鸣喇声声。霓虹喧嚣,敞亮热闹,目睹着车水马龙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流逝。
手里明明暗暗的手机,在一阵阵闪耀的城市灯光中无声嗡鸣。
修长而整洁的手指碰在屏幕表面,一行字轻轻打出。指尖滑过,信息便悄然发到周唱晚那。
大石瘦削的脸容在此处半明半暗,带着一点疲惫。他视线轻微地停留在陆九麟手上,对他说:“我一直秉持我的观点。虽然不知道短短几日你就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但阿九,我奉劝你要狠一点。不能被别人玩死。”
陆九麟抬起头,原先含着的上眼皮挑出了一个极为利落的弧线。他看着马路虚无的一处,若有所思。
陆九麟转头,对大石说:“她想玩死我,我先玩死她。”
“你到哪了,家里猫快被饿死了,指望你有什么用。”
周唱晚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一步三跨到楼上,因为急,呼吸有些喘。她急于伸手去开门,却听得耳边声轻笑。
周唱晚抬头,陆九麟伫立在门后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周唱晚微微颔首,在陆九麟的角度看来,脸上似乎泛着淡淡的薄红。
陆九麟随手把装着猫食垃圾的袋子,轻松扔甩在她腿边,声音不重不轻。陆九麟收回动作对她说:“都喂完了。”
周唱晚嗯了一声。
等了一会,陆九麟低头看着她局足不安的手,说:“傻站着干嘛,去扔了啊。”
陆无鹿身上泛着轻凉的香味,混合着一点清冷的体香,从她的鼻尖跑了进去。
周唱晚低声应了一声,嗓音窒闷里透着软糯,陆九麟俯视着她小巧圆润的脑袋,她探身低下去。
垃圾袋里不少是罐头,甸在手中,有不少的沉沉的分量。陆九麟拉开门,逢周唱晚使足吃奶的劲儿把袋口抬起。
屋里那只伺机而动的贼猫一跃而出,瞬间使一切前功尽弃。
周唱晚往后避一步,对陆九麟说:“好重……你帮帮忙拿着我的袋子,行不行?”
她一边说一边要顾忌四处蹿跃的小猫,眼睁睁目睹着猫一个蹿跳,在面前的大长腿前停了下来。陆九麟却丝毫不去在意剪载得体,长度分毫不差,这个时节里掀起潮流的拖地阔腿毛白裤,被猫啃得上瘾。
他迅速睨了一眼唇角微咧,噙着哀求的周唱晚。
身形仿佛定住了,抽回眼神之后便久久看着僵冷的硬地板。
周唱晚再抬头,忽然与这个垂眸不语,忽然没了声响,伫停在那的少年彼此打了个照面,
“好好说话,别耍心计。”陆九麟下垂的眼皮稍微一掀,周唱晚看到他偷瞄了自己一眼。
下一秒,陆九麟的修长的手就从她旁边吊起了袋子。
她不禁退让了一步。近距离地感受到男女之间悬殊的力量差。
待陆九麟大跨步先下了楼,她也尾随而上。
陆九麟走得急,步子又大又快,总让人疑心他是躲着什么。周唱晚几乎跟不上。
她在后面捕捉到他精致冷感的侧脸。
皮肤白得不像话,天然的生着细腻而光滑的肤感。
她找不到一丝瑕疵,仿若陆九麟是一件完美易碎的绝顶艺术品。
他长浓且密的睫毛细微翕动,像是因什么而轻颤。
“看够了没……真不礼貌,那我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
耳边传来一声含着不满的低语,周唱晚这才回过神。
陆九麟把手机掏在半空中,炫耀一件功利品那样,周唱晚立时认出是自己的手机。陆九麟并不理会她。周唱晚的下额线条紧张地抵起,跟着他走到了小区内巨大空旷的足球场边。
他单手插着兜,轻佻肆意的调笑着拿手压到她的鸭舌帽上。
周唱晚比刺猬还敏锐,本能地抬手护住头。
陆九麟却没有摘她的帽子,找了个位子席地而坐,长长的腿跨开,满身的随性气质。
周唱晚在不远不近的距离远望他。
陆九麟看到她蓦然的睁大的眼,浑身竖起刺帝释防范之状,眼中动了动。
他的笑意加深,周唱晚远远地听到他对自己说:“坐下要不了你的小命。”
周唱晚一步三挪,走至近旁。陆九麟伸手直接将她拉下,按至怀里,一手肆无忌惮地揉搓她的帽顶。
她穿着松垮的短袖与牛仔裤,长发披散至肩胸前,运动鸭舌帽被男生清瘦分明的手指牢牢钳着,行动不便。
陆九麟玩够了才停手,偏过头,对周唱晚说:
“你同学发的这照片谁。你?P得这么好可惜不像你。”
周唱晚看了一眼手机里,穿着白裙在校园内被无意拍下的自己,抿了抿唇,伸手对他说:“那你还我。”
周唱晚小脸微鼓,圆滚的侧脸曲线像是只小仓鼠。
陆九麟冷哼一声说:“虚荣心。……又不怎样,还气上了。”
手机一抛,轻轻松松滚过一条抛物线。周唱晚埋头坐下,陆九麟剜了一下两人犹如天堑的距离。
过了一会儿转头看见周唱晚较上劲儿似的,顶着一张番茄似的红脸,调戏余韵朱消,对着手机拍拍停停找角度。
用唱晚抬手摸着额发,不声不语,镜头里突然多出一张毗邻的男脸。
那种五官的震慑力足以令人失语。
周唱晚掐紧指关节,抬眸却见陆九麟一边帮她拿开了帽子。
他正一边贴着她的手找到绝佳的自拍角度。
施施让她再拍一张以作临时脱逃的补偿的声音,逐渐在耳边远去。
陆九麟在狭窄有限的镜头范围,霸道且有力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思考空间。
他看着她泛红发热的耳朵,笑了一声,说:“长得不怎样又如何,会拍就行了。小倔驴,取长补短不明白吗,人哪有十全十美的?”
市潮之声逐渐褪去,升升涌涌的,是取而代之的模糊低语。随着快门按下,支吾而空白的心事在荒芜的天幕下呼啸。
一阵阵轰隆的火车声穿越隧道而来。
长长的洞道,车辆过后只余下苍茫天地间户旷的风声。
陆九麟静了好一会,“……周唱晚,原来你眼镜下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