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破晓到黄昏，又一个黑夜过去，牢里始终没人来送饭。
这是监狱的常态，李姝早就领教过了。
只是此时比起饥饿，她更担心外面的情况。
翌日天光乍现时，终于有狱卒进来，巡视完各个牢房后给犯人扔了些又干又硬的蒸饼。
李姝本想打听一下外面可有事发生，话到嘴边又迅速咽下去，生怕不小心透露出什么信息。
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等了整整两天，牢里才再次有人进来。
除了先前那狱卒，还有个高大的男人，待走近了李姝才看到，男人穿着铠甲。
两人在她牢房前驻足，狱卒恭敬地道：“正是此人。”
着铠甲那人问：“曾有人许诺于你？”
声音浑厚有力，听上去极具威严。
这应该是来救她的，而不是来杀她的吧。李姝从墙角走过去，低垂着头小声道：“是。”
“可有信物？”
犹豫片刻，李姝将玉佩递出。
那人接过端看两眼，朝狱卒道：“放人。”
李姝长舒口气，赶紧走出去对那人行了个肃拜之礼：“多谢将军。”
男人似是愣了下，示意她起身，将玉佩还给她：“受人所托罢了。”
除了活命，李姝最需要的就是钱，便也不跟他客气，抬手去接玉佩。谁料东西还未收回怀中，下巴就被人一把捏住，脸也被大力托着往上扬。
李姝又惊又怒，却不敢挣扎，只语带恳求：“将军。”
男人越凑越近，哪怕牢里光线暗，她还是能看到他满脸震惊，就如见了鬼一样。
“李将军？”狱卒小心开口，却被他厉色一瞪，吓得当即退下。
下巴被捏得发疼，李姝刚放下的心又悬了回去，却不敢多动多言，只能用眼神向他示弱。
又盯着她看了许久，他才缓缓松开手，暗自沉思。
李姝攥紧玉佩，不断在心里祈祷。从铠甲和言行中的气势就能看出此人身份绝不简单，只怕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的生死。
漫长的死寂后，男人再次将目光落到她脸上，随即看向她之前用来遮面的两块粗布：“他没看过你的脸？”
虽在提问，语气却像是肯定的。
李姝不明所以，却也猜到他指的是郭曙，只能老实回答：“我一直蒙着脸，到了牢里才摘下，当时是黑夜，什么都看不见。”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他答应放良的有两个人，另一个在哪？”
李姝直觉危险，不想把芙蕖也暴露出来，可看到他的佩刀，又觉这样的抗争实属可笑，终还是道：“在赵刺史府里，他们要逼她殉葬。”
“叫何名？”
“芙蕖。”
他不再多言，转身往门口走，李姝踌躇着跟上，快到阶梯时又听他道：“脸蒙上。”
李姝跟着他出了大牢，外面有人牵马等候，他却只吩咐那人骑马去找芙蕖，自己领着她走向旁边的暗巷，沿僻静处抵达一个院子。
院子像是普通人住的，门口有两个守卫，见了他便行礼，这应该只是他的临时居所。
进到最里面的房间，关上门，他才示意她取下面巾，定定盯着她：“在刘府待了几年？”
紧接着又威胁道：“若有虚言，我随时可以杀你。”
李姝答：“两年又九个月。”
“记得如此清楚？”
度日如年的日子，怎么可能不清楚？
这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千零四天，肯定也是家人在现代寻找她的第一千零四天。
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之前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竟然也能在这吃人的世界活到今天。
他接着问：“进刘府前，你在哪？”
李姝道：“岭南。”
“从岭南被卖至此处？”
“是。”
让她昏迷的是那座古墓，可在这个世界醒来时，她所躺的是一片荒地。
手机没信号，周围没车也没人，好不容易找到个她以为是影视城的地方，却被关入大牢。若非狱卒贪利，擅自将她卖入刘府，她可能早已饿死狱中了。
“既是岭南来的，那必会说岭南话了？”
听到这句，李姝不由得一懵。
之所以说岭南，是因为她听说那里售卖私奴最为严重，这样编谎话会可信些，但她怎会知道岭南人如何说话？
想了想，她只能凭借记忆中的港剧台词，胡诌了几句大概现代人都听不懂的粤语。
唐朝人说的话与现代差距太大，完全不像任何地方的方言，但发音又似乎与后世好几种方言都有相似之处，她也只能瞎编到这个地步了。
反正各地方言差距巨大，光在洋州就听过无数种口音，她才不信面前这人懂得岭南所有地方的语言。
他没再审问，只是又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仿佛在思索什么。
直到房门被敲响，有人在外面道：“将军，可以用膳了。”
他回过神来，问她：“饿吗？”
李姝点头。
他吩咐人把晚膳送来房里，却只让人送到门口，再自己端进来。
李姝隐约猜到，他是不想让人看到她的脸。可自己这张脸究竟有何奇怪之处？
从一开始见到的震惊，到后面的遮遮掩掩，再到方才的审问，尤其是他竟能肯定郭曙没看过她的脸……
“吃吧。”放好餐盘，他便坐回旁边的椅子上，并没有要吃的意思。
李姝看向桌子，除了粟米饭和蒸饼，还有一盘羊肉，一条鱼，和一碗不知是什么的绿菜汤。
与刘府主子们平日的膳食相比，这些算不得什么，可对李姝而言，已经是山珍海味了。
顾不得自己此刻还蓬头垢面，她往桌旁一坐，拿起碗筷便狼吞虎咽起来。
直到桌上东西被吃得一干二净，椅子上的男人才问：“还想吃么？”
李姝摇摇头，随后整个房间又陷入寂静。
约莫到了亥时，房门才再次被敲响，是那个士兵把芙蕖找来了。
姐妹二人激动地抱在一起，芙蕖更是哭得不能自已，哭完又在男人面前跪下，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谁知他忽地拔出刀，刀尖直抵芙蕖喉咙：“你错了，我不会救你。”
李姝大惊失色：“你……那位郭郎君答应过会为我们除去贱籍，他是朝廷命官，一诺千金，你也说过……”
“我未曾说过。”他面色淡漠，手臂微动，刀尖从芙蕖颈间移到李姝眼前，“刘赵两家所犯皆为重罪，要放你们为良人，比登天还难。如今，我能勉力救一个，另一个，只有死。”
努力平息着心中的怒火和恐惧，李姝在他面前跪下：“既能救人，两个与一个又有何区别？只要将军能开恩，让我姐妹二人如何报答都行。”
“办不到。”他的刀尖慢慢移到李姝喉前，“我只能救一个，至于救谁，你们自己选。”
芙蕖吓得瘫坐在地，眼泪横流。李姝死死攥住衣摆，恨不得夺过刀与他拼命，最终却只能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她不能死。
她还要回现代，她还有家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为了活着，她已遭受过太多苦难，甚至连人都杀过，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她不能死，那么，就只能是芙蕖了。
一瞬间，某种阴暗的念头突然从心底蹦出。
两年前若非她仗义相救，芙蕖早被刘家人打死了，她欠了自己一条命，现在让她还不也是理所当然？
何况现在这个恩赦本就是她争取来的，与芙蕖有何相干？凭什么要再救她一次？
“请将军放过阿姊。”芙蕖声音嘶哑，颤抖着身子匍在男人面前，“贱婢愿以死谢罪。”
“好，那就如你所言。”
“咻”的一声，利刃划过半空，从高处劈向芙蕖。
李姝呼吸一滞，猛地冲上前护住她：“杀我，杀我，杀了我吧！”
眼泪随着嘶喊声一同飙出，连日来所有的恐惧与委屈也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她彻底脱了力，直直压在芙蕖身上，既觉得冷，又好似整个胸腔都舒畅了许多，再无往日那般沉重。
死，本就是解脱。
等她死了，便也不用再承受那么多了。
锋利的刀刃在她头上停留，随后却传来收刀入鞘的声音。
她不敢动，也动不了，只继续四肢僵硬地趴着。
一条手臂拽住她胳膊，将她拉起，等他放开时，她又软着腿，无力地跌坐下去。
“我可以不杀她，也可以为你们除去贱籍，甚至，永享富贵。”他死死盯着她，“前提是你必须听话，无论我让你做任何事都不得违抗。”
李姝愣愣看着他，许久才明白过来：“你是在试探我。”
“没错。”他将视线移到芙蕖身上，“你若敢违抗，我就让她生不如死。”
这个夜晚，过得无比漫长。
芙蕖被送去用膳、洗澡、休息，而李姝一直都在那个男人眼皮底下，就连让她沐浴时，他也一直守在门外。
既怕她逃跑，又怕别人看到她。
“我这张脸，究竟有何特别？”看着与她同房而卧的男人，她不禁自嘲地笑笑，“我可不信自己美若天仙，倾国倾城。”
地上的男人没说话，她却知道他醒着。
“那让我猜猜，是否我这张脸，长得太像一个人？或许，连声音都像？是像死人还是活人？亦或是画中人？”
除了这个原因，她想不到别的。
“想活命就闭嘴，明日还要赶路。”他翻了个身，然后再无动静。
翌日清晨，李姝被叫醒，男人打了水给她洗漱，又递上一套轻便的甲胄，和一个只露出双眼的银色面具。
等她穿戴整齐跟着他出门，才发现芙蕖也是同样装束，只是没戴面具。
他让人准备了马车，和姐妹俩一起坐进去，其余士兵或骑马，或走路，到了城外，更多安营扎寨的士兵与他汇合，李姝透过车帘大概看了下，少说也有五六百人。
“我们要去哪？”
“京城。”
“长安？”李姝一惊，下意识掀开车帘看向外面。虽说这里有太多不好的回忆，可她当初来的就是这里，以后也只能从这里回去。
不能拒绝，无法反抗。
无奈地叹息一声，她却又渐渐在心里生出种期待：
大唐的长安，万国来朝的长安，会是什么样的？
当初她只看到遗址的大明宫，还有许许多多千年后已经见不到踪迹的建筑，又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