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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半遮妆(四)

    夏至将至,天气越发炎热。

    李姝整日坐在马车里,虽不用再像从前那般顶着烈日干活,却又闷又累,被颠簸得呕了无数次,连饭也吃不下。

    “阿姊。”芙蕖给她递上水袋,为她擦汗捏肩,体贴备至。

    李姝喝完水,小心推开她的手,让她自己多休息。明明是柔弱体虚的小姑娘,如今倒比她强了不知多少倍,还要跟着她受罪。

    想到这,她又忍不住瞥向对面的男人。

    不难看出,他平日也是坐不惯马车的,可为了时刻看着姐妹俩,不管马车颠簸得多厉害,他都几乎寸步不离。

    跟着行军的这十几天里,她已了解一些情况。

    此人名叫李逊,他率领的这支小分队,是正班师回朝的神策军。去年年末,他们刚在剑南击败前来进犯的吐蕃南诏联军。

    前些天途经山南道时,他临时接到旨意,带部分人潜入梁州、洋州等地,配合黜陟使郭曙办案缉赃,查处官员。

    他虽未告知具体过程,李姝却已基本猜到,这背后布的局很大,包括赵家在内的涉案官员全都逃不掉,而那晚郭曙的重点大抵也不是找账簿,只是在诱敌出手,她的出现最多算是锦上添花。

    好歹,她把握住机会,以身犯险给自己和芙蕖争取到放良的承诺。

    只可惜,未出狼穴,又入虎口。

    听着她叹息,闭目养神的李逊缓缓开口:“快到了。”

    李姝戴上面具,正欲掀开帘子往外看,就听他补了句:“还有三日。”

    这叫什么快到了?她忍不住想翻白眼。

    在刘府近三年的时间,她至少瘦了二十斤,而这些日子在马车里颠簸,起码又瘦了十斤。

    队伍走的一直是官道,每日休息时都就近驻扎。

    此次北归,李逊还替郭曙押送了几个重要证人。

    对外,他宣称马车里那两个戴面具的才是证人,他须时刻看守。实际上,真正的证人由他几个心腹看押,而在那些心腹眼中,马车里的一切都是他防止有人灭口故意弄的障眼法。

    不得不说,这人做事很谨慎,连最信任的下属都瞒着。

    可这也说明,李姝这张脸,的确够特殊,特殊到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见她的真面目。

    简单的营帐搭好后,李姝往里一钻,毫不客气地躺下去。

    李逊守在边上,捧着本书,借着烛火认真阅读。

    这些天她早已习惯了和这男人住同一营帐,所谓的男女有别完全就是空谈。不过也看得出,这位是正人君子,或者说,他对姐妹俩丝毫不感兴趣,共处一室只是为了安全考虑。

    迷迷糊糊间,隐约听到有人说话,李姝睁开眼,就见李逊猛然灭了灯,动作利落地钻出营帐。

    是值夜的士兵来报,有人进了营地。

    李姝没听清他们说的是何人,更不敢出去,只能戴上面具,偷偷拉开条缝往外看。

    李逊亲自去迎,没多久就领着个男人过来,同他一样英武不凡,看身形比他还要高些,着浅色襕衫,瞧着也比他更瘦些。

    李姝心下一惊,已然有了答案。

    是那个答应放她为良人的黜陟使。

    她还记得他叫郭曙。

    许是李逊刻意引导,两人一直未接近这边营帐,李姝只能远远看着。

    听不清对话,却能看出两人相谈甚欢,偶尔还会大笑出声。

    朝廷命官,意气风发,大概率还是世家子弟。

    这样的人,她在洋州也算是见过,但无论平庸的刘三郎,还是残暴的赵五郎,与之相比都逊色得多。

    最重要的是,他比任何人都温和善良,哪怕遇到的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奴婢,也都愿真心相待。

    若京城多些这样的人,她今后的日子可能也会更好过些。

    正胡思乱想着,外面突然传来声低呼,还没等李姝反应,营帐已被掀开,一个脑袋猛地钻了进来,差点贴上她的脸。

    四目相对,一个懵,一个惊,全都愣住不动。

    他明显被李姝脸上的面具吓到了,大概是没想到帐内还有人。

    而李姝反应过来后,却又惊讶于他的容颜。

    剑眉星目,丰神俊朗,月光下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深邃如星空。

    这样一张脸,的确才配得上那般出众的身形和气质。

    “李怀信,你装神弄鬼呀?”

    怀信是李逊的字,听得出两人私下关系很好,但也是这句略带嬉戏的话让李姝再次愣住。

    这声音,根本不是那晚的男人。

    虽然那人也年轻,说话中气十足,但声音比面前这位更浑厚些,没这么强的少年气。

    李逊已恢复素日的冷静,扫了李姝一眼,淡声道:“替令兄押的人,不敢大意。”

    芙蕖已从角落探出头来,但帐中光线暗,男人看不清她的脸,大概也没瞧出她是女的。

    李姝正思考这是何人,就听李逊接着道:“郭将军若不嫌弃,倒也可在我帐中将就一晚。”

    “你……”男人手一指,正对李逊的脸,“李十三,再嘲笑我,休怪我不客气。”

    “不敢。”李逊尾音拉得老长,听着阴阳怪气的,“先帝亲授的宣威将军,如此称呼有何不可?”

    男人指了他片刻,轻哼一声,往地铺一坐,掀开被子便钻进去。

    李姝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不敢出声也不敢乱动。

    她们只盖了很薄的一层被服,她还将外衫都除去了,如此近的距离,她连对方腰间的带銙都能感受到,若再近些,只怕他就会发现她是女子了。

    李逊显然也很担心这个,却只是不露声色地道:“郭小郎君素来锦衣玉食,吃穿用度都极为挑剔,怎么今日愿如此委屈了?”

    这下李姝可以肯定,这男人确是郭曙的弟弟,难怪两人看上去如此相像。

    “我还有其它选择么?”男人叹息一声,又一下坐起,解着腰间的蹀躞,“官驿在十里开外,追风都累成那样了,我心疼。”

    李姝立刻往芙蕖那边挪了挪,李逊也趁机躺下去,隔开两人。

    先前虽每日都住一起,但他很有分寸,一直与姐妹俩隔着距离。如今被这位郭小郎君一闹,四人倒真和其他士兵一样,肩臂相抵,同铺而眠。

    “如此着急赶路,心慌了?”李逊极难得地笑了笑,“我还以为郭将军真的天不怕地不怕。”

    “李十三!”他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随即狠狠踹了李逊一脚。

    李逊迅速踹回去,又借机往他那边挪了挪,与李姝拉开距离。

    男人脱下襕衫放到一旁,慢悠悠地躺下去:“与你一起,比与我那位七兄轻快多了。那个老古板,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郭曙也是为你好,令尊的身份,不得不谨慎。”

    听到这李姝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七兄就是郭曙。二十七是族内排名,七则是亲兄弟间的排名。

    可她那晚遇到的男人,真是个老古板么?她总觉得不太像。

    两人又接着聊了几句,李姝终于听到李逊叫对方郭三十。

    而那郭三十视线扫到她时,突然道:“睡觉也戴面具?”

    李姝不敢出声,李逊接口道:“他习惯了,怕暴露身份又被灭口,一路都是如此。”

    “胆小如鼠。”郭三十嗤之以鼻,“我都已设局让尔等诈死了,还如此畏首畏尾,当真枉为男儿。”

    说到这,他赶紧往另一边挪了挪,似乎很嫌弃的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均匀的呼吸声才在帐中响起。

    郭三十睡着了。

    但也只有他睡着。

    李姝不敢摘面具,根本无法入眠,李逊担心姐妹俩身份被识破,一直处于戒备状态,芙蕖同样战战兢兢。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撑到凌晨,李姝才听到郭三十起床的声音。

    天已开始亮了,好在芙蕖早用被服盖住脸,没露出破绽。

    李姝静静躺着,看他背对三人而立。

    白衣黑裤长靴,显得双腿尤其修长,哪怕只是个背影,也都透出股不凡的气度,与他那位七兄不相上下。

    目视前方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他一边系蹀躞,一边缓缓转身,却刚好撞上李姝的视线。

    相视片刻,他忽地朝她咧嘴笑了下。

    李姝一惊,抓紧胸前的被子。

    莫不是被他发现了?

    双手用力一拉,蹀躞稳稳系在腰间,他拿起横刀,直直朝李姝走来,随即长腿一抬,对着她狠狠踹下去。

    李姝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小腿一痛,等她看清才知道,是李逊及时伸手抓住了那条踹下来的腿,否则凭他方才用的力,她只怕已然骨折。

    明明昨夜还是个疏朗明快的少年,此刻这一脚却又狠又毒。

    “不可动私刑。”李逊声音低沉,慢慢将他的腿推开。

    郭三十满脸狠厉色:“敢暗算我七兄,下次再让我见到,定废了你双腿。”

    “好了,大理寺和刑部自会作定夺,你的仇迟早能报。”李逊缓缓起身,“你该启程了,裴司业给你的假期已过,还是想想如何解释吧。”

    整理好衣衫,郭三十扬唇一笑:“田假已到,要何解释?”

    说罢拍了拍他的肩:“我先行一步,长安酒肆等你共饮。”

    前一刻还凶狠无比,此时就又恢复了昨夜的明朗,变脸还真快。

    李姝缩回腿,摸了摸被踹痛的地方,不敢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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