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柠并不担心那道紫薯山药泥会唤醒庹女士的记忆。

    或许小树还住在她的心底，但他，或是它，以及相关的回忆，都已经回不来了。既然如此，便也没必要再回避些什么，庹女士和小树是因“紫气山来”与斜阳餐厅结缘的，就用这道点心来给这段母子缘画一个句点吧。

    杜柠再次端着菜品出来时，无意间看到了上回也点了“紫气山来”的那位老太太，她气质出众，仪态优雅，微微颔首，同杜柠打了声招呼。她应该还记得这道甜点吧……但她还会记得当时那个哭闹的男孩儿么？

    她应该，也不会记得小树了吧……

    小树离开后，除了斜阳餐厅的几位，几乎都把这孩子遗忘了。即便是当初与他最亲近的妈妈，也被那道光抹去了相关的记忆，从此，这个世上，便好像从未存在过这样一个顽皮又天真的孩子。

    那向春呢？与她有过接触的人都还记得这个女生。向春和小树的遭遇，都充满了诡谲之处，但为什么那个孩子会消散得如此彻底？是其中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或许，目前只有汤传他们知道答案吧？

    杜柠不由地扭头看向收银台，却发现此刻的汤老板面色凝重、双眉紧锁，正心无旁骛地盯着自己的青花书灯——那盏灯，又亮了……

    与此同时，杜柠视线的另一个方向，正有客人推门进来，她立即站了起来。

    “小玉？”

    才短短几天，肖玉就瘦了一大圈，憔悴得几乎脱了形。杜柠便无心再关注其他，赶紧安排肖玉入座。庹女士见杜柠有事要忙，吃过点心后，就和他们道别，离开了。

    之前见庹女士要找杜柠，毕灵就转到后厨去帮吨吨了，前厅只剩百悟在招呼客人。他看到杜柠的朋友又来店里，且精神状态大不如前，一改方才的冷淡，主动端来一份杜柠做的糖藕。

    百悟这样的大小伙子，没意识到孕妇可能会有忌口，只想着借美食来帮杜柠安慰朋友。

    面前那份躺在月白色磁盘里的莲藕，已经因冰糖的浸润转成了琥珀色，小孔里填满了晶莹的糯米，糖藕上还淋了一些桂花蜜，正好能粘住用来点缀的零星丹桂。光是看一眼，就能想象出它香甜的滋味。

    ***

    肖玉不善厨艺，但这道点心，她是为李逸做过的。

    肖玉版的糖藕，火候不够，出锅时白乎乎的，看上去就很难让人产生食欲。趁着李逸还没发现，她躲在厨房悄悄尝了一片：莲藕是莲藕，糯米是糯米，两者的融合还不到位。另外，那藕片仍是脆生生的，既不绵软，也不入味。

    正愁该怎样处理这样失败的作品，李逸却从身后揽住了肖玉的纤腰：

    “我们的肖公主竟然亲自下厨啦！让我瞧瞧做了什么好吃的？”

    肖玉来不及拦下，他便直接用手取了一块糖藕，要看着其中的糯米都在往下漏，赶紧伸出另一只手去接。手忙脚乱间，整块糯米糖藕下肚，李逸像被噎住了似的皱眉抚着心口，旋即收敛表情，夸张地吹捧起爱人的厨艺：

    “这独特的口感和调味……也太好吃了吧！”

    当时他们相处得还不算久，但肖玉是了解李逸的:他并不擅长说哄人的话，为了她正在学。实践的过程中，难免会显出几分笨拙的矫情，在自己看来，倒是挺可爱的。

    除了元宵联谊会上的“一眼万年”，肖玉还很欣赏李逸的博学和才情，她眼里的他，好像什么都懂。重点是，李逸愿意与她分享这些，不是为了炫耀或单纯博美人一笑，只是真诚地想和肖玉一起感受世界的美好与奇妙。

    肖玉嫌弃地用牙签戳了一块自己做的糖藕，想想还是放下了，便用玉葱般的纤指举起杯子饮茶，一边翻看网上的信息。本想再研究下菜谱，不知不觉却看起了其它：

    “网上有人说‘距离地球大概五十七光年的地方，有着一颗粉色星球，说不定呀，人类失去的爱情都会储存在那里’，这也太浪漫了吧！你说——这是真的吗？”

    李逸温柔地截下肖玉手中的茶杯，细心地帮她吹凉后，才送了回去，笑着解答:

    “星球能不能储存爱情，这我不好说；但他提到的那颗星，应该是‘格利泽504b’。”

    “这你都知道？那颗星，真的是粉色的？”

    肖玉睁着夏黑葡萄似的眸子，凑到李逸跟前。她眼中写满天真，不带一丝杂尘，眼底含着一汪春水：传说中“会说话的眼睛”，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颜色’本就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小玉，你觉得海水和天空，真的是蓝色的么？”

    “对呀……”

    “‘颜色’，其实也可以说是一种偏见：它可以帮我们建立直觉，掌握事物的表象，但也卸掉了一部分真实……我们看到的，认定的，不一定就是真的。”

    肖玉听不大懂，但她爱他，所以那时候，他说什么都是对的。即便理解不了李逸说的那些折射反射、波长波短的科学原理，但他说海水和天空的颜色不是蓝的，那就不是蓝色的。

    ***

    思绪收回当下，肖玉从斜阳餐厅的窗口望出去，发现今日的天空看上去灰蒙蒙的，有降雨的趋势。她想去取杜柠为自己倒的茶，却看到对方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手上：才过了多久？曾经的纤纤玉指，如今却浮肿且粗糙，还有一些裂开的口子。

    与杜柠重逢后不久，肖玉总算联系上了李逸。

    没等到回复之前，肖玉每天坚持联系李逸：从撒娇到威胁，从满心担忧到无助，乃至绝望……那些消息，他都看了么？如果都看过了的话，又怎么忍心这么对她？

    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了回音，但他的消息冷冰冰的，既没有解释自己之前失联的原因，也看不出任何对肖玉及未出世宝宝的关心。原本她想着，等对方再出现的时候，一定要闹些别扭，发点脾气，叫他好好哄哄自己，如今看来，是很难实现了。

    李逸表示：自己在美国的科研项目遇到了瓶颈，还需潜心钻研，近期不想被外界的声音打扰。后来，无论肖玉怎么找他、骂他，甚至求他，都再没了下文，眼看预产期越来越近，她和李逸还没领证，将来孩子的落户都成了问题。

    万般无奈之下，肖玉只好继续求助于黄杉；只是这一次，黄师兄也没办法再替李逸辩解什么，雪上加霜的是：不久以后，他也匆匆向肖玉道别，去了美国。

    他们都走了，留下临产的肖玉，无依无靠。妊娠反应和精神上的痛苦都让她失了胃口，即便为了孩子会逼着自己吃点东西，但仍是形容枯槁，日渐消瘦。

    即便如此，肖玉仍是骄傲的，她不想让亲友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便也不愿求助他人。但她想到了昔日的好友杜柠，上次重逢，她给了肖玉不少安慰；何况，杜柠也基本了解自己现在的情况，找她的话，没什么顾虑。

    “小玉，实在对不起，后来我遇上些事，没顾上联系你。你现在怎么……怎么这么瘦？李逸呢？”

    因为好久没见，两人上次在餐厅偶遇时，还稍显生疏；但此刻，杜柠忍不住心疼地握住了对方的手。上次，杜柠没问起李逸的情况，一是因为她本来就不喜欢八卦别人的私生活，二来是她俩久别后刚重逢，也不便问得太多。但这一次，她忍不了了。

    “李逸他……他不在这儿。”

    “‘不在这儿’是什么意思？他是怎么照顾你的，到底怎么回事？”

    “柠柠，李逸在美国，他工作忙……”

    本想着再强撑一会儿，但面对好友的关切，肖玉还是破防了。她很少在外面哭，哪怕心里再多委屈再难受，人前还是得留着起码的体面。但这一刻，她没撑住。

    “你说，我当初是不是选错了？要是我当初没那么傻，我们会不会还和以前一样？我们可以一起留在剧团的，哪怕它改制了……起码，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女娲在造她的时候，应该心情很好，要不肖玉也不会在这样憔悴、甚至狼狈的状态下，依旧美得很生动。即使她还未来得及细说缘由，杜柠就从那梨花带雨的模样里，嗅到了“辜负”的味道。

    邻桌那位优雅的老太太，已结束用餐，在百悟那里买了单；本都打算出门了，听到杜柠她们的对话，又留了下来。老太太走到她们身边，用手轻轻指向杜柠一旁的空位，问了句：

    “方便吗？”

    杜柠和肖玉都有点吃惊，但见面前的长者容貌端庄、慈眉善目的，便也没推辞。

    “你们别见怪啊，我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老太太，也无意打扰。只是刚好看到这位漂亮的小囡这么伤心，就想着，要不过来坐坐，也以‘过来人’的身份，和你们聊聊。”

    杜柠轻轻点头，肖玉听到那声亲热的“小囡”，本已收住的眼泪再度决堤，但也没忘了一起点头，表示自己愿意参与。此刻，她俩心里都畅想着，不知自己年长后，是否可分得眼前这位一半的优雅从容：

    这次，老太太穿了一套素色的对襟长袄，配着黑底灰纹的羊毛裙。她的头发还没全白，在脑后梳成一个银色的发髻，脸上的皱纹会随着表情生动地起伏，确实有种骨子里透出的雅致大气。她指了指肖玉面前的糖藕，又看向杜柠：

    “这位姑娘应该是餐厅里的点心师吧？我来过几次，她手艺很好的，刚才我把一整盘糖藕都吃掉了。你也尝一下吧，稍微吃点，不会影响宝宝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视线转向肖玉：

    “这位伤心的姑娘呢，我是第一次见，你和我这老太太还不熟，所以我不便多问。

    要不，就和你们讲讲我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