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玄知扣着她的脉,降下云来。
寻了处人烟少、花木冲天的山林荒野,借着茂盛的绿意隐藏身形,脚一跺,地面上浮出一张大阵来。
他以自己为阵眼,将周书棠放在生位。
“坐好,调息,缓缓调,切莫急。”
他悟得道心时,不是这般症状,如此汹涌强烈,只怕不是逍遥道。
而且,小师妹的脉象也与寻常修士有异,又像被什么东西强压了修为。
周书棠如入定一般,双目紧闭,双手搁在膝头,内息一会儿强一会儿弱。
凤湖剑山的心法,第一要义是一个守字,所以齐师妹哪怕是剑修,内息调度也是中正平和。
棠儿的心法更不必说,白水鉴心,重点在观,观自己观苍生观万物。
这正好与她气海涌动的强烈杀意相冲,实在是太凶险了。
商玄知并指探上周书棠颈侧,内息已经开始走岔了。
周师叔是不是知道她这特殊体质不易进阶才一直压制着她的修为。
商玄知将灵力灌注指尖,贴着她的侧颈输送进去,助她将行岔的内息压回气海。
他心里煎熬,灵气却行得不疾不徐。
也由不得他冒进贪多。
棠儿这情形,稍有差池便会走火入魔。
灵台清明的小师妹,怎么能走火入魔!
这么一熬,就生生从日上中天熬到暮色四合。
棠儿冲不过去那关卡,没法子商玄知只能用阵法将她的修为重新压下来。
许是体悟不够,她的心念还不足以支撑她自行冲破关隘。
就算今日他强行帮她破境,拔苗助长终究不如水到渠成。
商玄知收了阵,垂着眼将一枚昏睡符点在她手腕上,而后拿帕子将她额上的汗水一点点擦净。
棠儿腰间的莲花荷包又开始发光。
商玄知面不改色地灌注灵力将荷包的光芒盖住,他没告诉棠儿,他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灵物,可那黑衣人却布邪阵养这双眼睛,就算能将这支离破碎的灵物养得完好如初,只怕也成了天地不容的邪祟。
等到那时,不过是要将这灵物再诛一次,那将会是更加毫不留情的斩草除根。
凭这黑衣人的心性,不是为这灵物陪葬,便会搅弄风云让天下为这灵物陪葬。
商玄知燃起追踪香,犀角蜂绕追踪香盘旋一圈,成群结队地飞去。
他与那黑衣人交手时,在阵法中灌了这香。
天地万物莫不遵循相生相克之法,阵法可生万物,便可克万物。
既然这双眼睛对那黑衣人如此重要,那就不能等着那黑衣人寻来了,现下棠儿所走的每一步都不能马虎,万不能被暗处的黑衣人搅乱修行。
商玄知骨节分明的手指抚在周书棠发间,替她一顺到尾。
周书棠倒在他肩头,有落雪峰的清冷香气自然而然地传过来。
商玄知从没说过,自从相遇,剑冢外那精纯的赤红灵力,夜夜入梦。
月上中天时,周书棠幽幽转醒,睡得太实,她的口水濡湿了商师兄半个肩膀。
现在下一道雷劈,师兄会看在这道雷的份上忘了这事儿吗?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是该先擦嘴还是先擦衣服。
对上商师兄含笑的眼,周书棠福至心灵,道:“我带了一套落雪峰的男装,给师兄换上吧!”
鸭青色的衣袍,束发的冠和佩在腰间的玉是纯然一片白。
温和的师兄换上这身衣服多了几分少年风流意气。
引得周书棠多看了好几眼,明明是稳重的颜色,师兄穿上却活泼了许多。
比穿白时更摄人心魄。
周书棠长袖一挥,衣裙变成了长昇峰弟子常穿的白色,袖口与领口是火焰一般耀眼的艳橙色,金带结在发辫上同乌发一齐垂落。
“我们可以交换校服来穿穿,你扮作落雪峰弟子,我来当长昇峰弟子,我现在也算是修了半颗道心,我罩你。”
栩阙师伯是山主,所以他治下的峰门自觉承担了许多,长昇峰的师兄师姐们,十分照拂门下弟子。
商师兄自不必说,被她吃了灵鱼的郝师兄也并未计较什么。
反倒是她事后有点过意不去,从她精心挑选的陪葬品里挑挑拣拣,托师姐送了些防身灵宝过去。
“师兄,师兄!”周书棠在商师兄眼前晃了两圈才回过神来。
“怎么还走神呢?”周书棠他她一嘴,又说一遍:“我问我们怎么去浊鬼市。”她只听过没见过,不知道何处是入口。
商玄知重新唤月初明出来,“还有些距离,我带你去。”
月初明落在一座小镇上,眼见不过是普通坊市,除却卖酒得多了些,无甚特别。
商玄知将一枚饕餮状的令牌,对着月空一划。
那卖酒的坊市街,转瞬变了一个样子,仙气魔气妖气混杂,各类灵宝晶石随意悬挂。往来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的,都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一边。
惊得周书棠你你我我地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整句子来。
“早知道师兄有如此神通,我在甘露镇时就请求师兄带我逛逛浊鬼市了。”
周书棠怕坏了此地规矩,跟在商玄知身后,亦步亦趋,只是偶尔冒头偷偷向四周看一眼。
此处实在喧嚣,她与商师兄挨得如此近也听不见彼此的声音。
搁了只小纸鹤在商玄知肩上,只见那小纸鹤嘴巴一开一合,耳畔全是周书棠的声音。
“师兄,我看他们人手提一只灯笼,我可以把大螃蟹灯拿出来吗?”
“师兄师兄,浊鬼市有食肆吗?我今天养出半颗道心呢,我有点饿了。”
“师兄师兄师兄,你看对面走过来的人,她应该是个大鲶鱼精吧,他的须子没隐藏起来。”
“师兄师兄师兄师兄,他们怎么都跟你问好?”
不算行人,每一个小摊老板都同商玄知问好,最开始时,周书棠以为此地民风如此,却发现他们只同师兄如此。
“师兄你在此一掷千金了?”不然怎能得如此礼遇?
最后二人一人提一只螃蟹灯停在一家糖水铺子门口。
招牌虽是木质却流光溢彩,上头书就圆苑二字,是绚丽的蓝色,像风物志上见过的蜡染颜色。
里头布置得十分有野趣,小圆木桩做凳子,大圆木桩做桌子,草木蘑菇摊在地上长得如同织毯,既不挡人去路,又葱茏茂盛。
商玄知带着周书棠落座,将木招牌上的菜品全点了一遍。
果然十分阔气!
周书棠热络又狗腿地倒了菊花茶端给商师兄,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喝。
商玄知想起了二师弟养过的毛绒灵宠,他们讨好二师弟时,也是这般模样。
老板娘是一只红毛狐狸,她的耳朵和尾巴并没有收起来,长相也是狐族特有的魅惑。
看他们二人拎了大灯笼没地方放,还特意用妖力控制藤蔓将螃蟹灯提起来照在他们二人头顶上。
等老板娘将杯盘碗盏端上桌来,周书棠可算知道这家店为何要叫圆苑了。
这糖水铺子里的东西,不是用圆盏盛,便是做成圆的。
“可真不浪费这名字。”
更不浪费的是周书棠,她全吃了。
走出店门时,她甚至觉得她呼出来的气都是圆的。
踏出门前那美狐老板娘喊住商玄知,“许久不来了,多留两日吧,霜主知你来,定会赶过来的。”
商玄知不置可否。
一回头,周书棠捂着嘴巴,满眼都是震惊。
伸出手来指着他,连手指头都在发抖。
“商师兄你说你不曾有相许之人的。”没想到竟然是个风月老手。
浊鬼市中人何其风流潇洒,却此中人在特意等他,还要为他而来!
亏她还曾想将自己最重要的师姐托付给他!
这一腔热心,白瞎了!
商玄知笑笑,却不解释。
周书棠这下心里更不舒坦了。
“你都不解释吗?所以这事儿竟是真的吗?”这可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啊,按照商师兄的脾气秉性,听她这样说,应当会认真同她解释才对。
会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原由,可他竟然什么都没说。
所以这事儿是真的?她无往不利的话术失效了,还套出一个她不怎么想知道的事实来。
商玄知打了个响指,锁着周书棠的那腕钏带着周书棠的手整个贴到了他腕上。
他腕上有一块被红绳绑着的蓝色石头,现下那石头与周书棠腕钏上的凹槽严丝合缝。
周书棠此前一直以为这是独具匠心的雕琢技艺。
默默被商师兄领着走不吭声,心想还好没将他与师姐二人撮合成一对。
这若是成了她岂不是害了好多人。
可即便这么想,心里还是有巨石压着,商师兄对那姑娘也这么好说话吗?
周书棠看了一眼旁边的师兄,心下肯定,那应当是的。
商师兄也会请那姑娘吃这么多圆子吗?
周书棠又肯定,那应当也是的,毕竟那狐妖老板娘都认识人家。
那商师兄也会耗费修为在那姑娘掌心画符吗?
那……
周书棠有点不愿意想下去了。
她从师父师姐那里得到的东西,他们都没给过旁人,只给她。
她从没想过,若是自己得到的东西别人也有该怎么办。
“商师兄,那狐妖老板娘说的真的是你的心上人吗?”
周书棠问得小心翼翼,她出生至今,第一次这么小心翼翼,像怀抱这一个巨大气泡,不想让它碎掉,却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它碎掉。
商玄知转了下手腕,周书棠的胳膊往他的方向又挪了挪。
他眉眼温润,温柔地反问道:“你希望是什么呢?”
“是那姑娘是我的心上人,还是误会一场,我仍旧是你可以撮合给你师姐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