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从山下回寺，看见一个眼熟的背影站在枫香树下用手拍着树干，明明那手瞧着如此纤细瘦弱，小和尚却莫名理所应当地认为，若是那只手全力拍下，枫香粗壮的树干会顷刻倒下化为碎块。
还未来得及发出声响，那人就已经转过了头，盯着他看了半晌道：“你被人打劫了吗，怎么看着这么狼狈？”
小和尚将浅笑了一下，将肩上的包袱卸下来放在寺庙木柱旁：“回来的路上帮一位柴夫拉起滚进沟里的柴火，一时不慎跌进了泥坑里。”
他局促地用干净的衣袖盖住泥泞的地方，面朝着石韫玉问：“本月还未过去，为何你会来？”
石韫玉展开衣袖，衣料名贵，脖子和腰带上还挂坠了许多叮叮当当的宝石：“我的新衣服好看吗？楚峥送了我好多衣服，一天换一件也穿不完。”
小和尚：“好看。”
石韫玉又用手抓起宝石坠子：“这个是意端送我的，他说只要他愿意，世间所有的宝石矿他都能看见。”
小和尚：“看起来亮晶晶的，也好看。”
石韫玉仿佛来了兴致，又张开手臂夸张地说：“我现在住的地方有这么大一张床，房间里还有还多鲜花和食物。床是良方亲手帮我做的，躺上去一点都不硌人！鲜花是雷景这么一挥手变出来的，三日过去都还是跟刚摘下来一样！食物是碧灵送给我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好吃的东西！”
小和尚：“都很好。”
“是啊，都很好。”
石韫玉却突然泄了气，耷拉着脑袋坐在寺门的台阶上，道：“他们好像对我很好。”
小和尚：“这不好吗？”
石韫玉：“很好.....可是，我有点害怕。”
小和尚吸了口气，行至她身前放低了声音问：“为什么会害怕，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讲一下。我不认识碧灵，也不认识楚峥，跟我讲的话不会影响到任何人的。”
石韫玉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说了：
“从前，我也遇到了一个对我很好的人。他给我住的地方，给我食物，还会给我看很多珍奇的东西。当时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他能将我捡回去我很感激。”
哪怕一直住在笼子里也没有关系。
哪怕吃那些恶心的食物也没有关系。
哪怕因为乱练法术走火入魔也没有关系。
“他还教我识字，有其他......人，用石子扔我骂我，他会对那些人发火，帮我出头。后来，他变得很厉害，出去找人打架再也没有回来。不对，他的一部分回来了。他的皮被人剥下来制成旌旗挂在洞口，每个经过那里的人身上都会带着他身上的味道。”
小和尚被石韫玉的话震惊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睁大了眼睛看她，嘴不知道何时张开了，正在大口吸气。
“后来，我又其他的......人接手了。无一例外，他们都活不久。他们手下的小兵说，我是个经过诅咒的邪恶的东西，所有停留在我身边的人都会被摧毁。那些小兵是新来的，所以不知道我在那里住了很久，已经可以自己打开笼子了。晚上，我垫脚找到那些小兵，学着那个人的样子发火斥责他们。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心里舒服点，可是我这里还是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一样。”石韫玉握着拳头去砸自己的胸口，“我被新来的大王发现了，他见到我后并不意外，冷笑着将那些我讨厌的妖怪的头卸了下来，那些妖怪还在睡觉梦中，甚至都来不及醒来喊痛就死了。然后他叫我回笼子里待着，没有吃掉我。”
石韫玉的手指绞在一起，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可是，后来他也死了......是不是真的是那样呢？所有对我好的人，都会......”
“不是的！”
小和尚出声打断她。
石韫玉抬头，懵懂地去看小和尚。他看起来似乎很生气。
小和尚一手揪住衣摆，微微颤抖：“施主，他们并不是好人。施主，听我说，他们都是作恶的妖怪，他们的死亡不是诅咒，而是罪有应得。”
石韫玉声音里带了点涩意：“可是就算是妖怪，他们也对我很好啊。他们也给我住的地方，也给我食物，还为我出头教训讨厌的人。”
小和尚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他们想要吃掉你啊。”
石韫玉的眼睛里涌出大颗的泪珠，哽咽道：“如果他们能一直对我好，我愿意被他们吃掉。我希望他们不会死，不会离开我。”
小和尚从柱子下的包袱里掏出一条干净的擦汗素帕递给石韫玉，微微侧身避过她涕泪横流的狼狈样子。
“施主，不要害怕。虽然我不认识碧灵，也不认识楚峥，但我想他们都跟你一样是这仙山上的仙人。仙人的寿命跟天地一样长久，他们不会死也不会离开你。”
讲到这里，小和尚摸着圆溜溜的光头腼腆地笑了一下。
“说不定，等小和尚我百年归于尘土，于轮回道中奔波百来回后，你们也依旧相伴在一起呢。那时，就算我已经记不得你，知道这件事情后也会由衷地为你们感到高兴。”
石韫玉已经止住了哭，看着他问：“为什么会高兴？”
小和尚又笑了，还是那种没有一点攻击性，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因为一个孤独的灵魂找到了栖身之木，她将有了行走世间的勇气，也不会再想着被一个妖怪吃掉是一件好事。”
正在此时，一个砍柴人打扮的男人半瘸着一条腿走了进来。小和尚似乎是认识他，见他行走困难迎上去用手扶了一把，问：“大哥，你怎么来这里了？”
砍柴人一把推开小和尚，道：“要不是路上有你的泥脚印，我寻着找了过来，还真让你躲在这深山里逃过去了！”
小和尚一脸不解：“大哥，这是何意。”
砍柴人啐了一口，道：“今天你是不是在路上帮我将柴火从沟里拖了出来！”
小和尚：“是我。”
砍柴人哼了一声：“那你是不是跟我一起跌进了泥坑里？你别想抵赖啊，我屁股上的泥印还在呢，你身上的也在吧。”
说着就要伸手去撩开小和尚挡着泥印的袖子，小和尚托推着躲开，急忙答道：“是我，是我，小僧不曾想否认。只是施主你这是何意？”
砍柴人这才笑了出来，环抱着手厉声道：“今天就是因为你，我在地上跌了一跤跌瘸了腿，强撑着把柴火背回家脱下裤子一看，一个碗口大小的乌青啊！你说说，你要不要赔我！”
小和尚一头雾水：“可是，我也跌倒了啊。”
砍材人不依不舍：“你今日还有事情要做吗？”
小和尚摇了摇头。
砍柴人道：“我今日却还是要至少要再砍两捆柴的。本来那捆柴火掉沟里，我尝试一次若是拉不出来我重新再去砍一捆就行了。偏偏你强出头，害我跌了一跤不说，还害得我脚瘸了一天都上不了山。一日两日还好说，若是三日四日还好不了，我得耽误多少事情！我的一家老小全都要饿着肚子！全都是赖你今天将那捆柴火从沟里拉了出来！”
小和尚有点委屈：“可是，我是想帮你啊。”
砍柴人：“我求你帮我了吗？”
小和尚：“......没有。”
砍柴人：“那我又曾说过，流露过任何想让你帮我的意思吗？我当时埋着头拉柴火上的绳子，连有谁从我身边走过都不知道。”
小和尚：“......这倒也没说错。”
砍柴人神色得意了起来：“那你帮我将柴火从沟里拉出来后，我可曾对你道谢？”
小和尚已然被他绕晕了：“也不曾......”
砍柴人：“你若真帮了我，我会不跟你道谢吗？我一没求你帮我，二没跟你道谢，可见我并不需要你帮我。你擅自帮我不说，自己跌跤也就算了，还害我跌了一跤！耽误好几天的事情，难道我不该找你算账吗？”
小和尚被他这强词夺理的话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砍柴人背着手，瘸着脚打量这间寺庙，目露贪婪：“你住着这样好的一件庙，不会连一点医药钱都不给我吧。还是出家人呢，竟做出如此昧良心的事情！”又看见了坐在台阶上的石韫玉，盯着她衣服上的宝石移不开眼，“好家伙，世间竟有如此大的宝石。”
石韫玉笑着对砍柴人勾了下手指：“你想摸摸看吗？”
砍柴人盯着宝石移不开眼。
石韫玉循循善诱：“说不定，我可以给你几颗呢。”
砍柴人被勾了神志一样朝着石韫玉走过去，量这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对他做不了什么，说不定，还能从她身上抢几颗......
小和尚见石韫玉将自己置身于陷境，急忙冲上去挡在砍柴人前面，道：“退后，你想做什么！”
砍柴人常年砍柴，身上最多的就是硬块子肉，轻轻往旁边一扒拉就把小和尚推得老远，然后迈大了步子已然来到了石韫玉的身前。
石韫玉勾着一串宝石在他面前晃：“你想要这个吗？”
砍柴人头点得像啄米的母鸡。
石韫玉将宝石往半空中一扔：“那你跳起来拿啊。”
砍柴人此刻是痛也忘了，腿也不瘸了，卯足了劲儿屈膝往上一跳，伸长了手要去抓空中的那串宝石。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到宝石的那一刻。石韫玉起身脚尖轻轻点地，拎小鸡崽一样抓着砍柴人的后领跃到那棵参天枫香树顶上，故意站得摇摇晃晃，几次几乎就要从树顶栽到地面。
砍柴人吓得哇哇大叫，石韫玉反而笑得越来越肆意。
她一手抓着砍柴人的后领，抬手轻轻一举，让他在这树顶张开手脚，扑腾得像一只挣扎的青蛙。
砍柴人紧闭着眼睛对着她求饶。
石韫玉笑道：“你想下去吗？”
砍柴人：“我我我想，让我下去吧。”
石韫玉将身体摇晃得像一个不倒翁，故作苦恼地说：“可是你都没有求我呢，我可不敢擅自帮你啊，万一你很喜欢在这上面待着呢。我看你很高兴啊，不然你就先在这树顶待上几天吧。”
砍柴人两手合十对着石韫玉拜：“求求你了，让我下去吧，求你了。”
石韫玉这才抓着他跃下树顶平稳地落在地面。
砍柴人瘫倒在地上极为后怕，心知肚明自己看走眼惹错人了，从瘫在地上缓过神后就要离开。
石韫玉却伸脚拦住他，朝着他伸出手掌。
砍柴人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石韫玉：“当然是报酬啊！”
砍柴人当即哭出了声，跪在石韫玉面前求饶。
石韫玉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站直，皮笑肉不笑地说：“刚刚你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如果不是我救你，恐怕现在已经身首异处，那你的一家老小无人赡养可怎么办？如果不是我大发善心，听到了你的求饶，让你平稳地落到地面，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尸体是什么呢，不会动也不会说话。我将你救了，所以现在这个活蹦乱跳的身体不属于你而是属于我，如果你不给我报酬，我只能将一具尸体还给你了啊。”
砍柴人吓得面色发白，将身上所有的细软都掏了出来扔在地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再没有其他了。”
石韫玉瞥了眼地上的细软，道：“没想到你一个柴夫，钱倒是挺多的！可见以前没少恃强凌弱，坑蒙拐骗。平生我最见不得恶人，也最讨厌欺负善人的恶人。我改主意了，不如还是把你重新变成一具尸体吧。”
砍柴人朝着石韫玉不停地叩头做辑求饶。
小和尚走了过来，虽是气恼这砍柴人的作恶行径，却也不想石韫玉为此添下杀孽，无声地用眼神替他求饶。
石韫玉见此，只好二指合并在空中画了一个符咒打入砍柴人的身体里，道：“这是一道生死符。日后你若再做一件坏事，哪怕是小到偷邻居一根针线，也会立马爆体而亡！你若担心我在骗你，你可以去尝试一下，但记住只能尝试一次哦，因为你的命也只有一条啊。”
将那砍柴人打发走后，小和尚将方才落在地上的宝石串子捡起来，又将上面沾着的泥土擦干净才递给石韫玉，道：“刚才，我好似被神明眷顾了一样。”
石韫玉歪头：“啊？”
小和尚：“不是常有这样的传说吗？若你的苦难出现在神明的视线里，就会降下神迹救你于水火。”
石韫玉将宝石串子挂在腰带上，笑道：“以我的经验，这种时候能救你于水火的人只有你自己。”
小和尚道：“可是刚才若是没有你，我一定应付不了那位砍柴人的。刚才是你救了我。”
石韫玉却说：“不，刚才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因为，你让我发现你是个有点讨喜的、善心的小和尚。如果你只是......”石韫玉抬头去看寺上的匾额，“如果你只是禅雨寺的小和尚，那我肯定不会帮你。禅雨寺的小和尚跟天下千千万万的小和尚在今日之前，于我眼中没有什么分别。”
石韫玉将那方素净的手帕还回小和尚手中：“直至今日以后，你才在我眼中成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小和尚。”
小和尚笑了一下。
石韫玉抬头看了下天色，道：“我该走了。”
小和尚：“下月，下月还是你来吗？”
石韫玉思索了下，才道：“我也不知道。听他们说师父好像快回来了，也许我到时就会有很多要学的东西，没有时间来了。”
小和尚怅然若失地应了。
“不过，如果我有空的话会来见你的。”
小和尚这才又笑了起来，转而又担忧道：“可我并不经常在寺中，若你来的时候我在山下该怎么办？”
石韫玉：“和尚不都是在寺中念经吗，你去山下做什么？”
小和尚：“我在寺中诵经是为众生祈求平安，到山下是为化缘传播佛理。”
石韫玉：“那好吧，如果我来了我就压一片枫叶在柱子旁边。你看见了就知道我来过了。”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