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多的时候，罗莎琳德准时敲响了泰德办公室的大门。里面的泰德喊了声“进”，于是她推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支起了一张小桌，上面放着全套甜白釉绘兰草的茶具，盘子里是精致的点心。落日的余晖给每样物件都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泰德和露西正面对面坐在桌子两侧，见她进来，泰德朝露西身边的椅子抬了抬下巴，说道：

    “坐吧。”

    “谢谢。”罗莎琳德道了声谢，拉开椅子坐下。泰德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微笑着说：

    “露西说你有中国血统，所以我拿了这套我私藏的青花白瓷茶具出来。不过我没有找到匹配的中国茶叶，所以泡了这个茉莉樱桃干绿茶，是我在一个德国集市上买的，一小包一个加隆呢。今天第一次喝，你们尝尝，看喜不喜欢。”

    “谢谢您，教授。您费心了。”罗莎琳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茉莉和绿茶本来就很香，或许是加了樱桃干的缘故，香气中又融合了一丝水果的清新，芬芳馥郁。罗莎琳德见露西一直在抠着茶杯的边缘，知道她有些紧张，于是将手覆到她的手背上，安抚地轻轻拍了拍，随后对泰德说道：

    “教授，这件事跟露西没有关系。龙心蛇皮藤是我要种的，种子也是我买的。”

    “这里是私人场合，你可以跟露西一样，叫我泰德。”泰德和蔼地说完，神色一沉，又问道：

    “你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要龙心蛇皮藤这种东西干什么？”

    “不为别的，”罗莎琳德又呷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随即抬起头正色道：

    “……我要救自己的命。”

    “救你自己的命？”泰德和露西对视了一眼，眸光闪动。罗莎琳德对露西说：

    “露西，我之前只告诉了你一个大概。今天我会说得更详细一些。”

    “嗯。”露西轻轻点头。罗莎琳德又转向泰德，说：

    “在我说明之前，我希望二位答应我，今天我所说的一切，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尤其是弗雷德里克。我不希望他担心。”

    “你放心，我们一定替你保守秘密。”泰德承诺道。罗莎琳德小小的脸上流露出与她年龄极度不符的沧桑的神色。她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这件事，其实说来话长了……”

    “我的家族奥伦辛家，起源于中世纪的意大利，最初服务于罗马教廷，曾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最忠实的鹰犬……”

    罗莎琳德显然是个很擅长讲故事的人，开头的第一句话就十分有冲击力。泰德轻轻皱起眉头看着她，听她继续说道：

    “……大概从十五世纪开始，奥伦辛一族就有了一种遗传病。巫师界没有为此病定性，但麻瓜医疗界有一个近似的词，叫做‘再生障碍性贫血’（aplastic anemia），简称‘AA’。”

    罗莎琳德撸起一边的袖子，将小臂伸到阳光下。她的手臂非常消瘦，皮肤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有一种近乎虚无的透明感。她看了一眼泰德和露西，解释道：

    “简单来说，就是我们的身体里缺乏某种产生血液的物质，令身体长期处于缺血的状态。所以奥伦辛家的后代大多肤色苍白，身体孱弱，而且寿命比一般的巫师要短。”她自嘲般地笑了笑，放下袖子说：

    “我们有着巫师的魔法，却同时有着像麻瓜一样脆弱的身体。长辈们说，这是因为我们的祖先曾背叛过教皇，所以受到了他的诅咒。”

    “还好，虽然这个病会遗传，但大多数时候并不致命。”

    “到了我父亲克劳德这一代，他在襁褓中时我祖母就过世了，我祖父也经常不在家，他几乎是被保姆们养大的。他常年孤独寂寞，又疾病缠身，所以养成了自卑敏感的个性。”罗莎琳德垂下眼，语气有些淡淡的伤感：

    “后来他进了斯莱特林，因为性格内向，经常被趾高气昂的同学们欺负排挤。就在这时候，他认识了我母亲，艾米莉亚·肖。”

    “我母亲是个混血女巫，又有东方血统，在当时也是斯莱特林纯血派学生嘲讽和欺负的对象。但她是个勇敢又仗义的格兰芬多，不仅自己会毫不客气地反击回去，还会经常替被霸凌的我父亲出头。”

    “久而久之，她成了他的保护神，他们相爱了。”

    “……那时候，伏地魔还当权，格兰芬多和斯莱特林势如水火，但我母亲并不在乎，仍然公然和我父亲出双入对，给了他很多勇气。”

    “再后来，黑魔王倒台，他们在毕业后结了婚。我父亲成了一个草药学家，在家里的庄园培育花草；我母亲则成了一个魔药学家，用他培育出的神奇植物替圣芒戈研制药物。”罗莎琳德顿了一下，苦笑道：

    “到这里为止，故事听上去还是挺圆满的，是不是？”

    “可谁也没想到，真正的噩梦，就是从他们结婚以后开始的。”

    露西的脸色变了变，手在桌子下面抓住了罗莎琳德的手。罗莎琳德偏头朝她浅浅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没事，随即又转过头，对着始终皱眉倾听的泰德道：

    “……婚后四年里，我母亲先后生下了我哥哥欧希尔和我姐姐海瑟。可或许是我母亲身上也有不利于这种病的基因吧，我的兄姐遗传到的AA竟然比任何一位祖先都严重。我父母做了一切他们能想到的来挽救他们的生命，可他们还是……都在三岁内夭折了。”

    整个屋里鸦雀无声。泰德和露西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露出悲悯之色。虽然泰德父母早亡，但他父母死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并未切身感受过亲人的离去；露西则更不用说，她的原生家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无比圆满幸福。

    他们在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中长大，无法想象接连夭折两个孩子的巨大悲痛，更不知罗莎琳德的父母是如何坚持下来的。罗莎琳德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自那以后，我母亲精神受到了很严重的刺激，时常癔症发作。其实她的状况已经不适合再怀孕了，但她还是不顾治疗师的反对，坚持生下了我。”

    “万幸的是，童年时的我AA症状似乎比我兄姐都要轻一些，我也顺利地活过了三岁。这期间，我母亲状况稍有好转。本来他们以为生活会渐渐好起来了，但更大的厄运竟然还在后面。”她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似的，声音都变得沙哑了许多：

    “我四岁的某一天……他们忽然发现，我的左眼在灯光下就像猫眼一眼，是透明的。圣芒戈的治疗师们没见过这种症状——他们不知道是什么病，也不会治。最后是我母亲在格兰芬多的一个朋友，梅莉·帕拉维尔阿姨说，可能是癌症。”

    “梅莉阿姨是麻瓜出身，她的父母都是非常有名的麻瓜医生。他们给我做了详细的检查，诊断我患有双眼多发性视网膜母细胞瘤，两个眼底都有病灶。他们说，如果不摘除双眼，我很难活过五岁。”

    “癌症？”

    泰德的神色变得更沉重了。他虽然是巫师，但常年走南闯北，对麻瓜世界的了解也比一般巫师更多一些，知道“癌症”是一种相当严重且难以治愈的疾病。他沉声问道：

    “你们家族的遗传病的确可能是因为诅咒——但癌症又是怎么回事？我从未听到巫师患这种病。”

    “我也不知道。但它的确是发生在了我身上。”罗莎琳德轻轻摇头，有些自嘲地说道：

    “我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选之子吧，只不过梅林给哈利·波特的是救世的责任，给我的却是病痛。”

    “哦，罗莎，我……”

    露西看着罗莎琳德，大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她凑过去抱住罗莎琳德，泪水汨汨地淌下来，打湿了她的后领。罗莎琳德轻轻抚摸着露西的脊背，说道：

    “我没事，露西。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吗？这至少说明，我活下来了。”

    “对啊，那你后来治好了吗？”露西坐直了身体，热切地看着罗莎琳德。罗莎琳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

    “算是治好了吧，但又没有根治。不如说，我的病本来就是无法根治的。”

    “在得知我即使被摘除双眼也很难长大成人之后，我母亲彻底疯了。她开始无休止地尝试自杀，但又一次次地被我父亲救了下来。”罗莎琳德的声音很轻、很平静，但字字如同泣血，听得露西和泰德心碎。她磨娑着颈项上的一根项链，低声道：

    “但我父亲这时候却前所未有得坚强了起来。他用遗忘咒清除了我母亲跟他相识以后的所有记忆，把她送到了苏格兰北部的一座疗养院里，请人精心地照顾她。然后他把我交给了梅莉阿姨的父母，乔治和菲奥纳·帕拉维尔夫妇，请他们用麻瓜的医疗技术为我医治，而他自己则捡起了我母亲丢下的医书，开始想方设法地研制魔药，为我续命……”

    “遗忘咒？”泰德惊讶地叫了起来。他见露西不解地看着自己，不由叹了口气，低声道：

    “……可是……遗忘咒……”

    “我知道。”罗莎琳德抬起头，眼眶已经红透了。她喟叹般地说道：

    “我知道，我父亲也知道。遗忘咒，对巫师来说是不可逆的。”

    “我父亲常说，是他害了我母亲。如果没有遇上他，跟他结合，她永远都是那个自信勇敢、闪闪发光的艾米莉亚。但错已酿成，为了不再让她痛苦下去，他亲手……永远删除了自己最爱的人爱自己的所有回忆。”

    泰德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一般，长久地说不出话来。他很少有这种、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的感觉。

    隔着八年的时光，他似乎能看到清晰地望见那个叫克劳德·奥伦辛的青年的背影，看着他是如何跪在命运奔涌而来的洪流面前，血淋淋地剖出一颗深爱妻女的赤子之心，绝望地上贡给神明，只求他高抬贵手，留给她们一线生机。罗莎琳德握住已经哭得不像样子的露西的手，继续说道：

    “……就这样，在梅莉阿姨和她父母的帮助下，我在麻瓜的世界经历了长达三年、多达十几次的化疗和放疗，终于勉强治愈了癌症，也保住了我的眼睛。但我八岁那年，我妈妈也不知道受了什么东西的刺激，突然恢复了一部分记忆。她在完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爬上了楼顶，一跃而下，彻底解脱了。”

    “虽然我父亲伤心欲绝，但为了我，他还是不得不活下去。”罗莎琳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在此期间，我的AA症状也逐渐显露，而这种血液病虽不致命，却完全无法根除。乔治爷爷跟我说，我的身体在经历过癌症和化疗之后已经脆弱得像一张白纸了。如果某天我的AA集中爆发，很有可能会彻底带走我的生命。而我……为了我父亲，也为了我来到霍格沃茨之后遇到的所有美好的人和事，我想继续活下去。”

    “所以你费尽心力想要自己种植龙心蛇皮藤，最终的目的其实是想用珍惜的龙芯补血剂治疗自己的血液病？”泰德问道。罗莎琳德点了点头，认真地说：

    “对，但我相信龙芯补血剂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这两年我偷偷看了很多家族的卷宗，试图从找到我们家族遗传病的源头，然后我越来越相信，AA可能的确是某种古老黑魔法形成的诅咒印记。所以我想，如果饮用蛇皮白魔法增幅药剂，然后施以净化的魔法，说不定可以彻底清除我身上的诅咒，让我的后代也彻底摆脱这种病。”

    “……好，我了解了。”泰德也点了点头。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余韵中，足足过了一分多钟才缓过劲儿来。他坐直了身体，凝视着罗莎琳德那双稚嫩却已饱尝苦难的眼睛，缓缓说道：

    “……最后一个问题是，你知道龙芯补血剂和蛇皮增魔剂都需要另一种非常珍惜的原材料吗？”

    “我知道。”罗莎琳德也望着他，轻轻笑了一下，说道：

    “……还需要凤凰……或者独角兽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