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工藤新一随意地靠在保姆房配的小书桌上,双腿交叉。如果不是因为他脸上的神情实在冷漠,这其实是个相当闲适的姿态。

    富本孝也拿着一小时前刚做完的笔录,背对工藤,坐在地中央的凳子上进行例行问话。方才三人在客厅稍作讨论,工藤警部提出了几个需要再确认的疑点,他们便再次回到了保姆间对案件目击者进行询问。

    保姆房的床上并排坐着刚刚丧妻的永泽有哉和永泽家的保姆南田珠莉,在进门之前,工藤新一听到的哭声就是南田发出的。此时她手里攥着一条手帕,在问话间隙偶尔抬起手,用手帕的边角擦拭哭得有些肿的眼泡。永泽有哉坐在她身边,男人的左臂和她的右臂靠在一起,不时抬手,拍拍住家保姆的后背。

    “就您对永泽夫人的了解,她最近有和什么人起过冲突吗?”

    保姆房面积不大,装进五个人后显得有些拥挤,富本身后的工藤新一却安之若素。房内没拉窗帘,透过双层玻璃和窗外阴霾的天色,富本注意到工藤新一的目光固着在永泽先生和保姆之间的距离上——是因为不常见到东京警视厅的警员吗?永泽家保姆对主人的依赖似乎十分严重,每隔几句话就要抬头看看他。

    他这才着意打量南田珠莉。她今年四十四岁,中等身高,身材匀称,虽然做的是住家保姆的工作,手上却并没有从事家务所导致的粗粝,肤色也十分白腻,像是保养得很好一般。永泽先生比永泽夫人大11岁,差了将近一轮,二人不放在一起比较还好,一旦在人的脑海中同时出现,总会让人有种十分不般配之感。麻里奈苗条漂亮,有哉却秃顶又有啤酒肚,两人若是牵手走在街上,没准还会被认成爸爸带着女儿呢。

    ——单论外在的话,仿佛是永泽家的保姆和男主人更般配些。

    这个念头甫一跳进富本孝也的脑海,年轻巡查便立刻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假设。他面上神色不改,却是猛然抬起了头。

    永泽有哉还没有回答他刚才那个关于麻里奈是否得罪过人的问题,然而拜富本这一抬头所赐,一旁南田珠莉明显一滞的动作全被他收入眼底。借着窗户的反光,富本看见身后工藤警部的眼神向南田珠莉锐利地一扫,紧接着,男人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轻轻巧巧地接过了他的话头。

    “……一直没有问,南田小姐现在还没有结婚吧?”

    南田珠莉突然被他叫到名字,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没,没有的!”

    “老家是哪里呢?在东京做了多久的保姆?”

    这话接近于拉家常了,几乎不是工藤新一会问出来的,斜倚着门的竹部有些惊讶地看了上司一眼。

    “老家就是……”

    南田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一旁的有哉抬起头,困惑地看向工藤新一:“工藤警官,我冒昧了,但是,珠莉是哪里人,似乎和这个抢劫案没有关系吧?”

    他似乎很确信这是一场入室抢劫案,在发现妻子莫名其妙横死家中后,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反而是非常冷静地控制好情绪,立刻报了警。

    ——人的本性趋利避害,客厅中的血腥场面即使放眼整个东京也称得上恶劣,对于生活一贯平顺的人而言,目击到这样的犯罪现场,会觉得慌乱乃至崩溃才是正常现象。在一个月前发生在银座的甜点师杀人案中,灰原哀之所以会引起工藤新一的注意,就是因为她在一众被冲击到的人群里表现得理智又冷静。经过一个多月和灰原的相处,工藤可以笃定地说,普通人在首次目击犯罪现场时,能达到她的程度已经算是天赋异禀。

    他并不认为永泽有哉拥有这样的天赋,因此,有哉所表现出来过于淡定的行动,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永泽先生,”他慢悠悠地说道,“令正刚刚去世,为了尽早抓捕到真凶,我建议您还是尽量配合我们的调查。”

    被他握在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了震,竹部抬眼望过去,正看到工藤新一点开新收到的Line消息,看起来像是几张连发的图片。工藤点开其中一张,双指将图片放大,固定在某个角度看了一会,微微蹙起眉头。紧接着,他又退出正在查看的界面,找到其他人发了几条消息,这才将屏幕按灭了。

    警部补重新看向有哉,话语文雅,态度却不卑不亢:“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是我们在排查凶手过程中重要的一环,更何况……”他笑了笑,“南田小姐在永泽家做了多久的保姆,和本案也并非没有关系吧?”

    “我……做了一年。”南田说道,她慌忙用手按了按身侧有哉的大腿,不小心按到他的手,被后者瞪了一眼,“去年这个时候开始做的。”

    “哦,和永泽夫人的关系怎么样?还好么?”

    “很好啊,”南田垂下眼,“麻里奈不工作的,每天都待在家里。我们的关系很融洽。”她垂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手很白净,指甲末端留着两毫米圆润的玉色滚边,不像麻里奈喜欢用晕染彩绘和小珍珠装饰指甲,南田珠莉从大学起就再没做过美甲了。

    “这样啊,”工藤转向一旁的有哉,“永泽先生呢?你今年已经45岁了,生活和工作都很富足稳定,没有考虑过要孩子么?”

    竹部眼帘一抬,想起方才检查二楼客卧时,工藤新一从靠窗一侧床头柜的第二层抽屉里翻出来的已经拆包的验孕棒。

    “……没有。”永泽有哉缓慢地摇了摇头,神态平静,“我们结婚三年,只有在刚结婚的时候想过要孩子,但麻里奈的身体一直不好,始终没有怀上,她还因此难过了很久。”他叹了口气,“后来我怕给她太多压力,也就再没提过这事了。毕竟,结婚以后麻里奈才是我的一切,我只需要对她好就行了。”

    他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神情惆怅。

    工藤新一点点头。

    “永泽先生和永泽夫人感情真好啊。”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永泽先生昨晚回来是几点钟?回家之后就去睡觉了么?”

    “大概凌晨两点左右吧?”有哉下意识看了眼左手手腕,此时那里空荡荡的,腕表丢了,“回家以后就直接上楼了,我有时候应酬比较多,又需要喝酒,经常回家很晚。哦,对了,为了不影响麻里奈休息,我应酬之前会提前和她说我晚归,麻里奈会提前去客卧住。”

    他几乎句句不离麻里奈。富本孝也低下头,看了眼笔录中永泽有哉对自己妻子的描述,只觉得,放在外人的眼里,普通职员出身的麻里奈能够嫁给富有又专一的有哉,不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件事。

    工藤新一了然:“也就是说,永泽先生你和夫人最后一次联系,是在昨天晚上?”

    “没错,”有哉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Line的界面展示给工藤新一,“喏,我给她的最后一条消息是昨晚21:30发的。”

    工藤新一接过手机,上下翻了翻记录。结婚三年,有哉和麻里奈平时聊天并不多,工作时间里几乎没有沟通,反而是应酬的消息比较多。除此之外,南田珠莉的名字也在他们的聊天记录里出现了许多次,珠莉经常在工作日的下午和晚上请假,麻里奈询问有哉,有哉都同意了。

    “永泽先生工作很忙啊,平时应酬会宿醉吗?”年轻英俊的警部补露出一个笑容,这冲淡了他眉目中的凌厉,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我偶尔也喝点酒,第二天醒来之后头总是很痛。”

    他很少露出这么柔和的神情,有哉看到他的表情也笑了:“这倒没有,但我会很嗜睡,就像昨天晚上,四点多钟到家以后,再醒来就是今天下午了。”说到这里他神情一顿,像是在说“如果我能早点醒来,麻里奈就不会出意外了”。

    工藤新一显然也感受到了他的悲伤,他点了点头,将聊天记录恢复到最下,把手机还给有哉:“麻里奈有没有和你说过,她今天上午要去做什么?”

    永泽有哉摇摇头:“没有,我回来得晚,今天一直没和她见面。”

    警部补扭过头,状似无意地问:“南田小姐呢?永泽夫人有和你提过吗?”

    富本孝也看向一旁的南田珠莉,后者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副走神没在听的样子。突然听到工藤一点她的名,她猛地抬起头,神色却有些迟疑:“不……没有。”

    南田珠莉交叉着两只手,抓紧自己的手腕:“我今天上午请假,不到九点就走了。”

    “南田小姐是东京人吗?家里有老人要照顾?”

    “不……没有,我家不在东京,”她下意识否认,“我就住在这里。”

    “是吗?那就有些奇怪了,”工藤笑了笑,“刚才我看到了永泽夫人电脑的使用时间记录和浏览器里的历史记录,发现她平时的作息非常规律:每天上午九时查资料、写剧本和设计分镜,中午两小时休息,下午从两点钟开始画画,三点会抽半个小时回复读者,一直到晚上七点半吃饭,算作一天工作结束。”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她给自己安排每周三休息,因为这天是她作品连载杂志的出刊日,但是,”他话锋一转,“今天上午她将近11时才打开电脑,南田小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南田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很平静,工藤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里面埋着的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可能她有其他的事情吧?比如出门见朋友什么的。”

    “南田小姐既然住在这里,今天出门之前应该和永泽夫人碰过面?”

    南田点点头:“是打了个照面,可是她也没说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和我抱怨早上洗脸的时候手机不小心掉进水里了。”

    保姆房暗色的玻璃中,富本孝也见到工藤新一的眼眸猝然一抬。警视厅的警部补和目黑区交番的巡查在倒影里对上眼神,富本立刻察觉到了对方心中所想:永泽麻里奈上午出门前并未同丈夫和保姆交代去向,但她的手机里一定有和她约好的人的聊天记录,只要他们能拿到麻里奈的手机,就能知道她今天上午和谁一起做了什么!

    富本孝也的眉头微微一蹙,回转过身,悄声说:“可是……工藤警部,我们在案发现场,并没有找到永泽夫人的手机。”

    迎接他的是工藤新一平静的目光。

    “不用担心,很快就能找到了。”这个比他还要年轻的男人沉静而温和地说道,又忽然侧过头去,“竹部,能帮我个忙吗?”

    竹部昌辉正靠在门上听得津津有味,闻言连忙站直身体:“在!”

    工藤抬起手,指了指客厅的方向。

    “和我一起的那位朋友,灰原哀小姐,”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说道,“她应该正在永泽夫人的工作室里,麻烦你帮我去请她过来一趟,至于理由么……”

    他轻轻笑着,笑容胸有成竹,像一抹破开阴霾天色的亮光:“就说,我已经知道麻里奈的手机落在哪了。”

    客厅的灯关上了,室内显得比室外还要阴森。空气里萦绕着一股血腥味,永泽麻里奈早已冷却的尸体还躺在沙发上。

    竹部昌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刻意将脸从面向沙发的那侧转开,快步走到工作室的门边,敲了敲半开的门,又探出头,看向那个被工藤警部带来的茶发少女沉思的背影。

    他去年冬天来到警视厅实习,已经在工藤新一身边待了将近五个月,算是工藤新一手把手带出来的学生。尽管竹部自认天资驽钝,工藤却始终尽力教导他,无论在做事还是做人上都堪称他的表率,令人发自内心地佩服。

    工藤前辈只要人在办公室,手机几乎从来不会开静音,他有时会接到一些一听就是不合时宜打来的电话,因而竹部暗暗推测,工藤新一很可能有一个女朋友。与他们这些把工作和生活杂糅得一塌糊涂的人不同,工藤新一将这两者分得很开。按说下班后和同事小聚很正常,然而无论是搜查一系内和他关系最好的幸山前辈,还是隔壁科警研经常被他拉来帮忙的小贯前辈,好像都从未涉足工藤前辈下班后的生活——当然,工藤新一似乎也没有什么下班后的生活。

    但就算事务繁多如日本首相,总归也有自己的家庭和交际圈。灰原哀是工藤新一从生活里带入到工作中的第一个人,遑论是用“搭档”一词来形容的。作为和工藤交集颇多的下属,他自然知道自己的上司对福尔摩斯是如何推崇,“搭档”或“Partner”一词在他的心中又是何等位置。

    灰原哀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工藤新一心甘情愿将她介绍为自己的约翰·华生呢?

    竹部敲了敲门,他站在门口,打量着麻里奈的工作室。长约一点五米的工作台背对着门,面向窗户,房间左侧立着一只白色书柜,玻璃门开了一扇。灰原哀正面向书柜站着,听到竹部发出的响动,少女说道:“请进来吧,竹部哥哥。”话语非常有礼貌,目光却并未投向他。

    “您叫我竹部就可以了。”

    柜门边缘挡住了灰原哀的侧脸,竹部走进去,不远不近地站到灰原哀的身边,收起思绪:“灰原小姐,你现在有空么?工藤前辈让我请你过去。”

    灰原哀点点头:“麻里奈的手机找到了?”

    “就快……”竹部说了一半的话,才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灰原哀的方向,“灰原小姐,刚才在和工藤前辈打电话吗?”

    “没有,”少女摇摇头,了然的神色,“我不用打电话,也能知道工藤的想法……另外,您叫我灰原就可以了。”

    竹部下意识朝她走近了一步,循着灰原哀的暗示看向玻璃门内。麻里奈书柜的中间层整齐地码着一排漫画书,白色隔板上没有一丝灰尘。在他的注视下,灰原哀伸出一根手指,缓慢地逐本抚过光滑漂亮的书脊。

    “‘Vita Brevis’……”年轻男孩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跟随着她的手指移动,竹部读出上面的书名,发音生涩,“这是英语吗?”

    “是拉丁语,”灰原轻声纠正,“直译为‘白昼短暂’、‘白短’,或者用你说的英文,”她短促地笑了一下,“Life is short。”她的英文发音古典流利,没有丝毫日式英语的小气和迟滞。

    “灰原居然会拉丁语?”竹部有些惊讶。

    少女笑了笑,算是默认。她将一绺落下的头发别到耳后,戴着手套,从中间层取了一本书出来,关上了书柜的门:“竹部,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会看漫画吗?”

    竹部昌辉脸一红:“别说是之前了,现在……有时候也看。”他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的样子。

    “都看什么?”

    虽然并不了解灰原哀问这个的目的,但竹部还是回答了:“热血漫和少年漫,这两种看得比较多,杂志的话……我比较喜欢《少年SUNDAY》。”

    “知道还有个杂志叫《少年JUMP》吧?”灰原哀声音清冷,她从书柜前转过身来,轻而易举地越过了竹部昌辉,往客厅的方向走去。

    “……知道,有的推理漫画会在上面连载。”

    他两步就赶上了灰原哀,经过房门时,少女停住了脚步,她看向沙发的方向,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我们的死者永泽麻里奈,在结婚之前,名叫森光麻里奈。”

    竹部听见她轻声说道,语气怅然:“家境贫寒,性格天真,一直喜欢画画……但是因为父母生了重病,一直在努力赚钱养家,二十几岁的时候家庭条件好转,她才开始自学画画。一年后开始投稿,因为独特的笔触和细腻的画风,在网络上迅速走红。”

    竹部怔怔地看向她,灰原哀的声音沉郁,落在安静的房间中央,像目黑川上不可抗拒的严冬,凝结了一切痛苦和失意。

    “麻里奈(Marina)的笔名是‘真理子(Mariko)’,她是《少年JUMP》本刊的签约漫画家。”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