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寒风吹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掠过道路两侧光秃秃的山毛榉。工藤新一向灰原哀做了个手势,低头在手机上敲了几下,二人便一前一后越过了警戒线,踏上了通往别墅大门的庭中小路。

    跟在工藤身后,灰原哀悄悄抬头环视四周。他们所在的青叶台是目黑众所周知的高级居民区,周边建筑也以低层公寓和一户建为主,保留了清幽安静环境的同时,却也牺牲了一部分大都市的繁华感。

    院墙外悬挂的信箱上写着“永泽”,想来应当是主人家的姓氏。庭院修葺得整饬干净,即使在凋零的冬天,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颇具高雅的艺术气息。门廊下没有安装摄像头,客厅处在一楼,正对庭院一侧的花园,厅内的窗帘没有拉上,灰原从室外张望过去,看到几个人影闪动,却不太真切。

    工藤一步踏上门廊,刚想敲门,纯白色雕花的大门已经应声而开。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抬手挡在灰原哀身前,却发现冲出门的人正是刚刚和他发过消息的竹部昌辉。后者的脸色相比平时略显苍白,此时因为激动隐隐泛着红色。工藤新一叹了口气,说:“竹部。”

    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来了,实习生的眼神却落在了被他护在身后的人身上。竹部昌辉脸上的神色先是惊讶,随后嘴角略略上扬,目光好奇地闪了闪。工藤这才放下手。他先侧过头,面朝灰原哀的方向,说:“灰原,这位是搜查一系的竹部昌辉,我的同事,他没比你大几岁,你叫他‘竹部’或者‘竹部哥哥’就好。”又转向竹部昌辉,“竹部,这位是灰原哀,是我的……”

    他卡了壳,话音微顿,倒像是不知道该如何界定灰原哀的身份一般。

    门廊下的三人一时面面相觑,紧接着,又跟争抢着辩白似的同时说话了。

    “我是他的助手。”

    “她是我的搭档。”

    “是您的……女朋友?”

    竹部昌辉因为有短暂的迟疑,尾音落得比余下两人要慢一些,“女朋友”几个字便像锤子一般,正正好好砸在了年轻警部补的脸上。他下意识和灰原对视一眼,少女神色恬淡,眼底却浮起了一抹狡黠调侃的笑意。

    纵使工藤身经百战,此时也觉得脸上热意上涌,几乎有些挂不住。他刚想伸手给自己那胡思乱想只会添乱的下属一掌,却听见一旁的灰原哀打破了沉寂,缓缓说道:“嗯,我是他的搭档。”

    不知为何,听到她这样承认,工藤新一的心里骤然就好受了不少。他吐出一口气,瞪了竹部昌辉一眼,后者早在脱口而出时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此时站在一旁一通猛点头,活像个立在轿车中控台中央摇头晃脑的摆件。

    “灰原是我请来协助我查案的。”工藤新一不容置疑地说道,他又和灰原对了一个眼神,少女微微一笑。竹部在一旁看着二人的动作,若有所思,旋即被工藤新一在背上拍了一掌,“啊”地叫出了声。

    “在这里愣着干什么,带我们进去看看现场。”上司命令道。

    不知为何,工藤新一的语调颇为轻快,和他在系里一贯随和沉郁的风格相比有些微的偏移。竹部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回身开门。站在玄关穿鞋套的时候,他偷眼看了看上司身后安安静静的茶发少女,却意外对上了对方碧绿色的眼睛,好像一早就等在那里一样。

    看到灰原哀对他微笑,竹部昌辉下意识抿起了嘴唇,心跳如擂鼓地转开了脸。

    大门一关,原先还算轻松的氛围便一扫而空,工藤的神情也随之沉了下来。

    时值冬天,屋主没有开窗,暖气却开得很足,令空气中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玄关和客厅的灯都开着,隔一道墙,传来女人断断续续的啜泣和男人的安慰声。

    大概是因为听见他们发出的脚步声,屋里的人走了出来。来人大约二十四五岁,穿着交番警察的制服,短发干净利落,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竹部昌辉叫了声:“富本巡查!”随后奔去,将他介绍给自己的上司。

    富本孝也是目黑区青叶台交番的巡查,接到报警电话时正在两条街外例行巡逻,几分钟后就骑车抵达了现场。报警人名叫永泽有哉,今年四十五岁,是涉谷区一家文化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死者永泽麻里奈是他的妻子,今年三十四岁。有哉和麻里奈四年前因为一场聚会而相识,交往一年后登记结婚。婚后麻里奈辞去自己原本担任的行政工作,搬进了有哉的房子。据有哉说,麻里奈虽然不是艺术大学科班毕业,却爱好绘画。有哉支持她的理想,便为她配备了全套绘画用具,又雇佣保姆打理家务,让麻里奈不用为家庭琐事分心。

    有哉的公司最近在争取一笔大生意,昨天,也就是周五,刚刚结束谈判尘埃落定。公司众人前呼后拥地去了居酒屋,喝酒喝到了东方发白时候。有哉回家后倒头便睡,醒来时看了看手机,已经是周六下午13:10,他躺在主卧叫了一会麻里奈,又叫了会家里的保姆南田珠莉,皆是无人应答,这才起身下楼。谁知还没到达客厅,在楼梯上便看到了地上的血迹。

    永泽家的别墅玄关直通楼梯,客厅位于楼梯左侧,连接面朝后院的开放式厨房,和与之并排的麻里奈的工作室。麻里奈没有午睡的习惯,但午后常常会在客厅沙发的贵妃榻上休息看书,她的尸体也正是在那里被发现的。

    工藤一边听着富本孝也介绍案件情况,一边走到沙发一侧弯腰俯视,脸上神情淡淡。

    麻里奈的尸体靠在背对墙壁的皮质沙发上,死状惨烈。她皮肤白皙,半长的棕色头发编成麻花,垂在肩膀一侧,发丝中已经浸满了干涸的血迹。工藤戴上手套,避开她身上沾了血的部分,轻轻扶起她的肩膀查看。致命伤是位于脖颈左侧的一处刀伤,长约十公分,横亘过女子的半个脖颈截面,完全切断了肌肉和筋膜层,使得她的头只能无力地倒向右边。

    凶器是永泽家的菜刀,富本孝也在厨房的水池中找到了它。

    “颈动脉完全断了,失血过多。”灰原哀在他身后露出半张脸来,悄声说道。她也戴上了手套,探身向前,指了指永泽麻里奈穿柔软浅黄色毛绒睡衣的上半身,上衣的部分已经被血液浸透了,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

    工藤点了点头,顺着灰原哀的手指看向沙发后的墙壁。一旁的竹部已经在他们开始查探现场时便将永泽有哉和南田珠莉请到了一楼的保姆房中等待,此时刚刚回来。听到工藤和灰原的交谈,大男生忍不住跟过来插了句嘴:“工藤前辈,您觉得……这是入室抢劫案吗?”

    “丢了什么?”

    “一块手表,价值约100万日元。”

    答话的是一直没出声的富本孝也,他推了推眼镜,一丝不苟地回答:“根据永泽有哉的笔录,他放在客厅茶几上的卡地亚腕表不见了,下楼时大门也开了一条缝。因为担心妻子的伤势,他没有第一时间追出去,也没有清点是否还有其他物品丢失,但这块表是他常戴的,所以第一时间发现了。”

    他声音沉稳冷静,工藤看他一眼,点了点头:“那个保姆呢?南田珠莉,案发时她在做什么?”

    富本将笔录翻过一页:“出门购物,因为女主人说晚上想吃寿喜锅,所以去购买了新鲜的食材。”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抵达现场的时候是13:20,正好和购物回家的南田珠莉遇上,她手里确实拎着食材。我查看了她的购物小票,小票上的时间和她往返所用的时间也对得上,按照商店和现场的距离推测,她应该是12:15左右出门,单程大约25分钟,在店里花了15分钟购物。”

    “不错,你还记了时间。”工藤肯定道。

    富本短促地扬了扬嘴角,又将目光投向了工藤:“工藤警部,您现在要和他们两个聊聊吗?”

    “先不,”工藤拒绝道,年轻警部补的目光投向沙发后的壁橱,方才他们讨论时,灰原一直在那里安静地站着,“我还要再看看现场。”

    他走到沉思的灰原哀身边:“看出来什么没有?”

    工藤优作生性安静,职业又是需要专注写作的作家,因而工藤宅各处都铺着厚厚的地毯,久而久之,工藤新一也养成了轻手轻脚的习惯。搜查一系内部的几个下属常常说他走路脚步都没声音,经常会把他们吓一跳。

    他此时忽然附在灰原哀耳边,话音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把灰原吓得一趔趄,提前抓住了她的手臂,然而后者却恍若未觉,只是点了点头。

    “工藤,你看,”少女抬手指向壁橱上一小方干净的墙壁,凶手下手狠辣,麻里奈身后的白墙上到处是血,唯独这一块墙壁清洁,上面没有血点的痕迹,“从伤口形状和血迹形态来看,凶手站在麻里奈小姐的身后挥刀,由于砍断了一侧颈动脉,导致拔刀时血液喷溅。”

    她垂眼看着米白色布艺沙发上刺目的鲜红色,沉吟了半晌。

    灰原哀身形很薄,她又习惯将后背挺得笔直,从侧面看上去就像个纸片人。工藤下意识用手揽住了她的肩,接着她的分析,沉声说了下去:“清洁墙面的面积大约一百七十公分高,二十公分长,结合物理规则来看,”他抬起空闲的那只手,粗略画了个范围,瞥了一旁的竹部和富本一眼,二人立刻明白这是为了给他们解释,“是因为死者喷溅的血液被凶手挡住了。”

    “……原来如此,他应该被喷了满脸血才对,”竹部喃喃道,“但是,我和富本巡查一起搜寻现场的时候,并没有在客厅之外的地方发现血迹啊?”他转向富本,“永泽先生不是说,他下楼的时候,大门已经开了一条缝吗?他就这样逃走了?”

    工藤静静看着他:“竹部,你是怎么确定凶手是男性的?”

    “啊?不、不是吗?”

    警部补摇摇头,看向一旁的富本:“富本孝也是吧?你来说。”

    灰原哀默默抖掉工藤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去麻里奈的工作室里查看。工藤了然地点了点头,又转回来,好整以暇地抱臂站着。

    “是……因为血迹的飞溅高度吧?”富本孝也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交番是日本最小单位的警备机构,即使是在东京和大阪这种大城市,每个交番安排的人手也不会超过三人。这样做的好处是完全实现了警力下沉,24小时最大限度地确保了民众的安全,坏处则是稍微需要侦查才能解决的案子几乎都会被转交到警视厅,交番警察风里来雨里去,所处理的不过只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对新人的成长实际上是不利的。

    富本孝也没有参加过国家公务员考试,他也不是科班出身,因此从警察学校毕业后便分配到了一线交番,从最普通的巡查做起。目黑区青叶台的治安向来良好,他在交番工作一年,也没有遇见过什么太恶劣的案子。好在富本天生情绪稳定,今天永泽家的恶性杀人案虽然也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年轻的警员还是尽职尽责地做完了笔录,保护好了现场。

    他只比工藤新一大一岁,对方作为“令和的福尔摩斯”出名的时候,他也恰好在读高中,经常能在报纸上见到相关的报道。在工藤新一带着那个名为“灰原哀”的少女抵达之前,富本孝也已经对现场做了仔细的搜查和分析,然而在听完那两人的分析之后,却仍然有惊才绝艳之感。

    “沙发靠背和墙壁间距一米有余,考虑到死者当时倚靠沙发的角度,从颈动脉喷涌的血迹应当能够覆盖整面墙。”富本收敛心思,一板一眼地回答,“在到达墙面时,液滴由于受到重力影响,会略微下落,但墙上血迹的最低处相距地面有170公分,倒推可以计算出,凶手身高必定是小于这个数值的。”他推了推眼镜,“而日本男性的平均身高有171.5公分。”

    听过他的分析,工藤新一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微笑:“不错。”

    搜查一课目前的常驻人口只有四人,其中一个还是在备考公务员尚未转正的竹部昌辉,虽然分担了一部分压力,有时难免也会有力不从心之感。周五他找白鸟汇报工作,白鸟还问他需不需要从方面本部提人到一系给他帮忙。

    搜查一课的全称叫“警视厅刑事科强行犯搜查一课”,处理的都是性质恶劣且影响广泛的恶性案件。作为搜查一课搜查一系的代理系长和未来的系长,工藤新一始终坚持宁缺毋滥的原则,即使自己忙得疯掉,也甚少逼迫下属完成他们能力范围之外的任务。作为警视厅压力最大的部门之一,能进入强行犯查一课的人必须心智足够坚毅,否则不仅无法完成任务,反而容易伤及自身。

    那天和白鸟谈过后,二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工藤会在出外勤的过程中寻找和考察基层的优秀警员,如果他认为后者可以胜任搜查一系的工作,便可以向白鸟提出申请,白鸟会协助他补充搜查一系的有生力量。

    工藤心里刚存了这个挑人的心思,隔天便遇到了富本孝也。这个戴眼镜的大男生行事颇为稳重,倒像是个可以培养的苗子。

    灰原哀轻轻笑了一声,麻里奈工作室的门半开着,客厅里的三位警察并未压低声音,这使得她可以在查探现场的同时将他们的讨论尽收眼底。同客厅里的血腥味不同,这个三十四岁死者的书房里萦绕着淡淡的玫瑰花香,清雅中带有一丝微甜,这让灰原哀感觉很舒服。

    她已经看过富本孝也做的笔录。在男主人永泽有哉的潜意识里,支持妻子麻里奈的爱好,对他而言,和给笼中豢养的金丝雀添食加水没有什么差别。光凭借他的讲述,她还以为他的妻子是个油画或者素描爱好者呢,实际上她一进入房间就意识到,永泽麻里奈画的是板绘,而这间屋子里可能连颜料都没有多少。

    戴着橡胶手套的细白手指拂过工作台,丢在一旁的鼠标被碰了一下,显示器也随之亮起来。灰原哀眯起眼睛。

    说不出到底是因为随性还是天真,麻里奈并没有给她创作用的电脑设置密码,灰原将桌子下面的键盘拉出,轻而易举便进入了她的浏览器首页,顺便调出了她一周以来的历史访问记录。

    ——纵使永泽有哉在富本的笔录中反复强调有人闯进他的家里,杀死了他的妻子,灰原仍然觉得,这起案件并不像表面所显示的那么简单。

    永泽宅的玄关处设置有鞋柜和简单的置物台,玄关灯是常亮的款式。方才他们进门时,灰原看到置物台上除了纸巾和湿巾之外,还散落着三把钥匙、一个耳机和一条VCA的四叶草18K珍珠贝母钻石手链。这条手链她从前有一条类似的玫瑰金红玉髓款,是琴酒在她十六岁生日时送的,离开组织的时候一起丢在了组织里。

    VCA的四叶草是经典款,在东京的时尚杂志上颇受推崇,热度经久不衰。麻里奈丢在玄关的那一条,官方售价约80万日元,二手市值也不过只是打了对折。如果真如有哉所说,凶手只为了偷一块100万的表就可以将麻里奈如此残忍地残杀至死的话,没道理对放在自己离开路上,简直唾手可得的奢侈品手链熟视无睹。这是其一。

    其二,在整个笔录过程,以及对永泽有哉和南田珠莉的询问中,没有一个人提及永泽麻里奈的手机。

    这才是她主动搜查麻里奈工作室的原因。根据她的推断,如果有哉所言非虚,麻里奈死前应当仍旧在延续自己一贯的作息习惯,即在绘画的间隙去沙发上小憩。因此,她的手机要么应该在客厅被找到,要么就应该放在她的工作室。

    即使是灰原哀自己,坐在沙发上陪博士看电视,或者上楼睡觉之前,手机都要充满电,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才觉得安心。信息爆炸的时代,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完全不看手机?更何况麻里奈书桌上贴的便利贴上还写着“每天下午3:00上Twitter”,有定时回复社交软件习惯的人,很少会把手机彻底丢在一边。

    然而灰原哀将整个房间搜了一遍,却并未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麻里奈的房间被她用米黄色和橘黄色装饰,室内软装堪称温馨可爱,处处显露出屋主对生活的热情。她好像很喜欢黄色,工作台左侧摆了一盆灿烂的布艺钩针向日葵,显示器右上方则被她当成了置物架,一只柔黄色格纹发箍静静悬在上面,泛着温柔的光晕。

    在瞥到那枚发箍时,灰原哀原本淡淡的神色有刹那的凝滞。她嘴唇发白,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那个发箍,又立刻将它轻轻摆回原位。

    麻里奈电脑里的历史访问记录就像一个巨大的杂物筐。不知是因为爱好使然还是工作需要,她工作日的浏览记录单一个下午就有好几百条,反而今天的浏览记录是从上午11时才开始的。灰原哀滚动鼠标,将光标定位到了麻里奈前一天晚上访问的最后一条网址上,双击打开。简洁秀雅的字体在网站顶端悬浮:圣路加国际医院。

    一所位于东京都中央区的教会医院官网。

    灰原哀矮身坐在电脑前的转椅上,抿了抿唇。因为昨天才使用过,医院预订系统页面的右上角显示麻里奈的账号还是登录状态。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预约记录,网页花了点时间刷新和打开。

    而等到灰原终于看到永泽麻里奈的预约科室和历史检查结果,少女周身的气场骤然变得寒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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