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露面儿，吴水仙就在偷偷看罗春菊的反应，不是自擂自吹，她从来打骂都不敢下死手，怕坏了死妮一身皮肉。就说张家有两个表侄子回回跑过来姐姐前姐姐后的，眼馋几年了，差点叫张老爹一口答应，还好有她拦着，不然哪里有今天的三百块。
只是罗春菊到底满不满意，吴水仙心里有点没底，见过大场面的人，多少有点不一样。
还是媒婆反应快，上去把人拉到一旁，热热切切的：“真的是好俊的姑娘，活了几十件，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你看看你看看。”
罗春菊撇过去看了两眼，端起搪瓷杯子没说话。
就是这两眼，叫吴水仙更没底了，又怪张佳兰像个呆头鹅，站在那不知道嘴巴先喊人。
张佳兰给媒人带到前头，看见罗春菊的脸，和满屋子的人，眼神流露出嘲讽，却装作懵懂的模样，问：“你们是谁啊？”
媒人笑：“水仙还没跟你说，你猜我们是做什么的？”
张佳兰绕开她的手，往张佳红后面站了站，“那肯定是来给佳红说媒的嘛。”
话出口，屋里安静了片刻，张佳红扯着嗓子跳起来：“你要不要脸，胡说些什么？”
吴水仙狠狠瞪过去，张佳红才很不服气的坐下来。
有人在，吴水仙不好发作，还是笑着：“你妹妹还小，你都没谈婚事，她谈什么？而且这么好的条件，媒人专门上门来给你说亲，你爹也看过，说了不错，现在就等你点头答应。”
张佳兰看着她，忽然笑了下：“既然是我的婚事，那我也要问清楚，哪一家哪一户姓什么名什么，既然来女方相看，那男方又在哪里？年纪多大？是做什么的？”
一串话把屋里人一愣，上回来看张大妹闷不吭声、任人摆布的柔弱性子，怎么才半天口齿都伶俐了大半，人也变得鬼精。
媒人忙接话：“就是隔壁镇上的何家，开的是香烟铺子，家大业大，那是红火生意，嫁进去几辈子不愁吃喝。”
“那人呢？”
媒人：“什么人？”
张佳兰笑：“肯定是男方的人呢？”
罗春菊偌大个活人坐在那大半天，也没得一句招呼，现在眉头已经拧的像麻绳，嘲弄道：“进来没看到人坐着呐？”
媒人额头一抹汗，“在这呢，何家婶婶专门儿来了一趟，多重视哈哈哈......”
张佳兰看了眼罗春菊，“要结亲，看的肯定是将来的丈夫，光看一个人怎么够？”
罗春菊叫她一眼看的火气上来，按捺着从鼻孔里喷出一气。
吴水仙半起身把人往回拉，一边咬牙小声道：“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平日给你点好脸色便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莫要得寸进尺，等你爸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佳红看她被骂，讥讽道：“姐姐没睡醒，以为自己是杨贵妃，要八抬大轿来迎娶，不知道何家多少姑娘闭着眼睛都想嫁。”
张佳兰根本不在乎这两个人的话，反而一笑，问：“这么好条件，那你去嫁？”
张佳红跳起来：“我才不嫁给那个傻......”
“傻什么？”
张佳兰掀起眼睫，看了看罗春菊微变的脸色，又扫过屋里几个人神色各异的模样。
“哦，原来是个傻子哦。”
她讥讽的笑了声，抬手抚了抚耳边的碎发，“怪不得不敢拿出来见人，生了个傻儿子还好意思跑来骗婚。”
吴水仙眼看罗春菊起来就要走，压在桌子上厚厚一叠的三百块，到嘴的鸭子也要跟着飞。
她抢在罗春菊前面，跳起来一把揪住张佳兰，“你姑娘家知道什么？晓不得黑白到处听两句就当真，不管怎么样，父母都是为你好，给你好生选的人家，你不要没得良心，拿去外面你找人随便问问，哪个不说何家好？今天不管答不答应，嘴壳子再怎么硬，这婚事只要我点头你爹点头，观音菩萨来，都定了。”
媒人拉住罗春菊，“对对对，定了定了，婚姻大事，肯定是父母做主。”
拉住了罗春菊，她又拽住张佳兰，苦口婆心的讲：“你年纪小，不知道什么是好，就说你找个男人天大的本事，能有何家从手指缝缝里面随便漏一点多？我们这个旮旯地方，男人厉害些不就是多犁几亩地，多养几头猪，何家的铺子那是可以做几辈人的生意，过去了根本不用愁吃穿，就是你想要香港的头油，罗婶子都有法子给你买过来。”
罗春菊叫两个人一说，觉得也有道理，就是个小丫头片子，说来说去还是要听父母的话，最要紧的，三百块去哪里再找到这么漂亮的人？这种模样生出来的娃儿肯定俊的很，一想起把几个俊俏的乖孙儿带出去，旁边人羡慕的不行，罗春菊又多了几分耐性。
她不屑的撇撇嘴，“头油都是小东西，鳄鱼皮鞋、洋裙子、就是上海永久牌的自行车都不算个什么。”
“就是就是！”媒人讲的嘴皮子都起白沫，拉着人好一番感叹：“你看你，长得又俊致，前前后后谁配的上你？真的舍得自己这副模样跟着个庄稼汉风吹日晒，家里连个挡雨的窝都不完整啊？”
不等张佳兰说话，吴水仙刺着嗓子道：“庄稼汉，你想都不要想，老子把你养这么大，你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休想！这门亲我和你爸都点了头，你死都要给我死在何家屋里头！”
张佳兰从屋里四个人的脸上一一看过去，心里迸出冷笑，她早该看清所有人的面目，不该和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讲废话。
“行，死在何家屋里是吧？那就一起死了算了！你们敢把我绑去嫁人，我藏包耗子药，把你们全家都毒死，等你们都死了，我再把你傻子儿子剁了丢到臭水沟里去！”
张佳兰从裤腰拔出刀，用力砍在木头桌上，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刀锋把桌子砍出条裂缝，稳稳立在上头。
四个人瞪大眼睛都吓了一大跳，等反应过来，几声尖叫里插着句“造孽啊，我养的什么孽障！”，人全部蹿到院子里去了。
她拎着菜刀冲出去，媒人和罗春菊已经跑到土路上，吴水仙和张佳红两个人吓得要死，惊慌的大喊：“你疯了，拿菜刀砍人！还不放下来！”
张佳兰胸口起伏，拽着菜刀冷冷瞥过她们，就朝外面逃跑的罗春菊和媒人两个追去。
毕竟两个人年纪大，跑一段浑身酸痛，腿也抬不起。
媒人拉着罗春菊根本跑不动了，转头看后面的张佳兰，拎着菜刀，眼睛通红朝他们冲过来，吓得媒人脑瓜子嗡一响，拖着罗春菊又跑起来。
小路是不敢走的，直接跑的大路，还没到槐树跟前，罗春菊脚下一个绊子，摔的灰头土脸，手上油皮破了，心里又累又恼火，跳起来叉着手骂：“不信你个小杂种敢砍老子，老子儿子二月二龙抬头生的，看得起你是给你脸面，小杂种什么东西，你还拿刀来砍人，给你个棒子就要登天，回头我要去喊你们村长出来评理！”
张佳兰声音比她还大，“人家儿子二月二龙抬头生下来是大官命，你儿子生下来是个傻子命，知道自己儿子是个傻子，还好意思跑到外面去骗人家姑娘！”
槐树底下坐的都是村里纳凉的妇人，听到这头的喊骂，全部围过来，有眼尖的认出来：“那不是镇上何家香烟的罗春菊吗？她跑到我们这儿做什么？”
经常去镇上的胡婶儿，一听就明白了：“还不是给傻子找媳妇。”
“找的张家大妹儿？”
“你看张家大妹儿这么软和的脾气，刀都拿出来了，哪个姑娘家想嫁个傻子嘛，还不是叫人逼的。”
说起来，哪个家里没得个姑娘家，张大妹早早死了亲妈，亲爹不揽事天天只好喝酒，后妈更是个心狠的，张大妹七八岁天天背着个比自己还大的筐子割猪草。
问一问，谁家里姑娘家受这种苦，条件再差也都紧着孩子。
怪就怪，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这句话从来不假。
罗春菊不怕有人看热闹，她个四五十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扯着嗓子喊大家都来看：“我也不怕大家看笑话，张家说好的，我出三百块钱彩礼算个诚意，和张家结这门儿亲，我就问，哪个出得起三百块钱来结个媳妇，结果这个姓张的东西还拿刀砍我，不要良心的东西！”
她说完，转头朝张佳兰骂：“你个小杂种不要脸，就你把亲妈克死了的克星相，三百块钱都便宜你！”
张佳兰根本不怕她，看到围过来一圈人，一样叉腰挥着菜刀朝罗春菊比划：“你说结亲，那你儿子是个正常人吗？你和我后妈两个人都以为我也是个傻子，瞒着我不说，想叫我嫁给谁就嫁给谁？就你那个傻儿子，饭都喂不到嘴里，还想娶媳妇抱孙子！你配吗？”
村里子最凶悍的女人，胡婶儿算一个，但是哪个女人不想温温柔柔的讲话，还不是叫人逼迫成泼妇的模样。她看张佳兰握刀的手青筋爆出，气的浑身发抖，背后没人撑腰的姑娘最是可怜。
胡婶儿实在忍不住，也扯高了嗓音：“罗春菊你也讲句道理好吧？四五十岁的人脸皮厚说话不显红，你天天把你儿子藏着掖着，就以为大家晓不得那是个傻子？昧着良心去骗个媳妇回去，晓不得你夜里睡不睡得着，不叫你一脚走空摔死在田坎上！”
罗春菊从来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冲到胡婶儿面前，口水唾沫四溅：“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我花三百块钱给我儿子找个媳妇怎么了？她张家愿意收钱，我愿意出钱，关你胡三青什么事？”
张佳兰挥起菜刀跟着冲过去，鹅蛋脸上挂着汗水，也挂着泪水，眼睛胀的通红，“吴水仙收你的钱，那你让她把自己女儿嫁过去，我亲妈埋在后山田里，从来没说过要把我嫁给一个傻子！”
罗春菊又急又气，脱口而出：“吴水仙都说了，婚事根本随不得你，只要她点了头，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何家！”
吴水仙气喘吁吁的追上来，看到槐树跟前一群三姑六婆为了个圈儿，心里怦怦跳，觉得大事不好。果然没等她挤进去，耳朵里就先听到罗春菊炸出一句话。
“这算个什么事儿！人家姑娘家欠你们的，造孽！”
胡三青年轻时候就是叫爱赌的爹用十块钱卖到丰口村当童养媳，最恨的就是拿姑娘家做买卖的人，拍膝盖拍腿的喊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就是官老爷都不敢做这种事，三百块钱把一个姑娘家卖过去买过来！”
胡三青后头的人也都轰然，朝罗春菊指指点点起来。
罗春菊话说出去，突然才发觉说错了话，被人围在中间，看猴子一样的指来点去，回头一看媒人缩在旮旯里，生怕被人瞧见。
耳根子旁边都是各种奚落的话，她眼睛溜了两圈，想趁机跑了算了，今天算她倒霉，结果刚好看过去，看到在人堆里的吴水仙，登时大喊起来：“吴水仙，你出来！当时是你跑到镇上去找我，问我儿子讨不讨老婆，说三百块就把张大妹嫁过来，结果呐！害得老子在这里受冤枉气。”
吴水仙看到这么多人，扭头就想跑，结果周围的人根本不放她出去，两三下把她推到中间，和罗春菊、张佳兰对起阵来。
张佳兰看着被围堵在中间的罗春菊和吴水仙，握紧手里的菜刀，脸上眼泪水又流下几行，转头泣不成声，“妈，求你不要把我嫁给傻子，你把我嫁给傻子，我就不活了。”
胡三青瞪着吴水仙，一口唾沫飞过去，“呸！你还是不是人，就算不是亲生的，哪有像你一样黑心肝儿后妈，这样子糟蹋一个好好的姑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