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悬在半空，看着他白皙的脸，那块白布越来越歪了，想必是自己戴的，她并没有接她的话，突然直立起身子，用手歪向他的后脑勺，想为他重新整理，陈珺有没有瞎，自然感应到了，他把头微微的向左偏转，让她方便一些，嘴角却再也压不下来。李娴灯看不见白布记得眼睛，而陈珺却可以透过丝绸的缝隙看到她。
她为他重新绑了一圈很结实了，也以为他畏光着。
“好了”她重新端坐着，左右欣赏了她的杰作。而被陈珺看在眼里。
他微笑着说：“这一次，还是蝴蝶结吗？”
而她却愣在原地，不知何意。他再次开口道：“这么久了，你还是只会扎蝴蝶结吗？”
李娴灯的表情显得格外的惊讶，她想起对谁说过这一句话。往事再次重现，原来，缘来缘去终会再次相见。
——喜欢蝴蝶结吗？我只会扎这个。
——你不会说话吗？没有关系，你很勇敢，这都没有哭。你饿不饿，我没有钱给你，但是我可以给你拿饼子吃，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怎么走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声音渐渐颤抖：“你是他？你是他吗？”
他盯着她的眼睛，也想要伸出手来摸摸她的脸庞，但他不能。
他故作轻松的说道：“是啊，可我早已今非昔比。”
汝为我撑伞，我未曾忘怀。
她疑惑的说：”你说你就是他，那为何你的手没有好，你……你明明这么讨厌这道疤。”
而他却毫不在意，支支吾吾的说：“我给别人了。”
不等她说出下一句话，他接着说道：“我的手是逃出宫时被禁卫军的刀划到的。”
“那你为什么想要逃出皇城？”
他一直揉搓着自己的手指：“我想去皇陵找母妃，但是我不知道在哪儿，那个发现我的禁卫军也是蠢极了，看把我弄伤了，一下子就跑没影了，谁还管我，……于是我就跑出来遇到了你。”
他用委屈的语气对她说：“后来还是被捉了回去，那天……我其实在等你，但还是被坏人发现了。回去之后，陈起元在我母妃去世之后第一次来见我。”
她又开始了，像个啰嗦的老奶奶：“那你自己受伤了，怎的不管？！”
他叹了口气说道：“皇宫里的人看我无人所依，便常常拿我做乐，那天手受伤了，你的药膏我揣在怀里，有一个皇子教唆着一群阉人用石头一次又一次的滑破我的伤口，叫它不能愈合。”
顿了一顿，接着说“有一善心之人似乎是不忍心。他悄悄的背着二皇子在他自己的手臂上划着，让我少了一丝疼痛。所以我大方的把药膏拿给了他，可他最后还是死了，死的很惨，还是我把他从池水里捞了出来，他犯了错又或许没有犯错，像他这样卑微的人数不胜数，少他一个不少，多他一个不多。死了，便是死了。”
池水无情，让两个人丧命。一个是年少的自己，一个是滴水之恩的朋友。
李娴灯的目光柔情似水，直勾勾地凝视着她，望着他的侧颜对他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他对你，最大的诚意。普通人又如何，他温暖过你，守护过你，而你也没有让他归于淤泥之中”
是你，改写了他的结局。他死了吗？他没有彻底的消失。真正的死亡，是在这世上没有过你的痕迹，没有任何一个人记得你。有些人活着，却像是一具空壳。而他还活着，有人替他活着。
他大抵是当不了太阳，只是朵普通的星火，小小的亮光去温暖他，守护他，去保护曾经的自己。
又是一日清晨，室内穿出朗朗读书声。
“能者居之，以德服之；天下为公，世界大同”
“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①
房内只二人，谢昭的眼睛混浊暗淡，偶尔像死人般停滞不动，而此时桌前的陈青烈读完望向他，似乎有何疑问，而他的眼神里的寒意刹那间退散，柔情似水的也望着他，向前一步问道:“可是不懂其中含义？”
他很正经的回答：“谢夫子，朕明白，可朕认为时间多么宝贵，与其在自己不善于的事上坚持，不如去找到更契合自己的。”
意思是：道理我都明白，而他觉得圣人的话不对。
谢昭告诉他：“陛下没有执着的事情，自然觉得他说的话太过于绝对。有人寒窗苦读十年，为中状元；有人也认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啊！②‘’
过了一会，他站在他身侧：“臣有一问，望陛下解答。”
“夫子请问”
他问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有一天，陛下要在利益和仁义中做出抉择，陛下会选什么？”
他站了起来仰视着他郑重的说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③。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若忘记来时的路，又如何能以君王自居！”
来时的路千里，百姓遥遥相送，满怀期待的眼神望向他。
…………
“今日就暂且到这里，臣先回去了”
陈青烈突然想到华黎和他说的悄悄话
华黎一脸狡猾的模样道：“我的五弟弟～“
他放下笔问道：“何事？”
“我听说谢昭做你夫子了？”
“是啊。”
“我想见他，但每次结课之后他就跑了，你让他来与我见一见呗。”
他叹了口气说道：“这不是朕所能决定的，皇叔不允他住在宫里。”
“留他吃个饭也行，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他说过话了。”
“只此一次。夫子若不喜欢，朕也定会尊重他的意愿。”
她拍下桌子憋着嘴说： “小古板！”
他叫住谢昭：“夫子……呃，我……”
他反过头来一脸疑惑道：“怎么了”
他道：“朕……朕叫人备下饭菜，有一人说，许久未曾见过夫子，想与你大醉一场，不知你可愿？”
谢昭垂下眼眸，看不清神情，而后他再抬起头又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他道：“既是故人，我自当该去见一面。”
“她在朕的后花园，等你。”
而后对陛下行拜别之礼，消失在暮色之中，而陈青烈望着夫子的背影，垂在一边的手不自觉的微微一紧，觉得他明明和皇叔是不同的人，为何两人背影如此之像，一样的孤独。
他一步步向后花园走去，他的嗅觉一向很好，于是尽管隔了很远，他也闻到了阵阵面香参杂着几盘子菜以及桂花香。
他走的很慢，他是真的不想面对她，却也想见她，皇帝给了他一个契机，一个借口，让他，来向她做一个彻底的告别。他下了楼梯，见到了华黎忙碌的身影，盘子被她推的叮叮当当。摆来摆去的，望着几盘菜发呆。
他看着她的背影，眼眸似有浮翠流光掠过，恍惚间，竟然走到了她的背后，他目光变得漠然眼中似乎有一段难以丈量的距离，横亘在他们面前。与她近在咫尺，却有一种咫尺天涯的感觉。突然听她熟悉的身音在耳边响起，她语气还是欢快得紧:不知道他吃不吃得辣，再不来菜都要冷了。
他终于舍得开口，叫一叫她的名字，上次叫她，是何时了？
“华黎公主”
华黎的身体怔了一怔，手指在发抖，她憋住泪水笑着转过身来，她在夜色当中看不清他的模样，于是她缓缓挪步，这才看清楚，还是原来的样子，就是...瘦了些。
刹那间，漫天的烟花绽放，而他们在烟花之下再次重逢，烟花震耳欲聋，而他二人却没有一人望向天空，都在注视着对方的双眼。
她哽咽的告诉他:“这是本公主送你的烟花，比初遇之时你送我的大的多，喜欢吗？”
这时，他才望向天空，烟花不停的把天空照亮，他的眼睛里自然也是亮的，直到烟花停止，他终于不再看向天空，他才发现她一直在看向自己，他恢复以往陌生的神色对她说：“烟花很好，臣自当喜爱，臣当公主还了我了。”
她眼睛仍然没有离开他的脸 “还了什么？……我，不想还你什么。”
他微笑着说：“儿时臣，丢失的一场烟花。”
她打趣着说道，眼里却含有泪水：，“那本公主，岂不是亏了，用这么大一场烟花还你。作为补偿，谢夫子陪我吃顿饭吧。”
他就这样坐在了公主的旁边，他的面前有一碗面，都快坨了，而他却一直没有下口。
他说：每一个过生辰的人都会在当天吃上一碗阳春面的。
她说：那为何我生辰当天从未吃过啊
他说：那你下次过生辰我做给你吃。
她又说：好啊，等我下次偷溜出宫，你来教我做面，再下一次见面，我就做给你吃。”
华黎看着他一直盯着这碗面，像是在发呆，她眼中的泪水泛起涟漪，她说：“你看，我学会了，嬷嬷教我的。”
他拿起筷子轻轻叼起一根放入嘴里，却丝毫味道都没有，心里五味杂成，他又有些烦躁，这桂花树上的桂花，也太过香了。
他不再敢看她，仍然注视着那碗面“承蒙公主厚爱，臣感激不尽。面，淡了点。”
她明明是笑着说的，眼里确是少见的忧伤：“是么，我还怕放咸了。”
她歪着头问他“不知谢昭你……何时再教我做面？”
谢昭愣了一愣，咽了咽口水道：“公主既然会了，又何须臣再教。”
“那我生辰时，你……”
他打断了她的话 “公主，你我都长大了，时过境迁，我不再是当年的我。你就当……谢昭已经死了，不再见我，你就会很快的，忘掉谢昭了。
“可你就是谢昭啊，你要我怎么忘记你？我那么喜欢你，每天都想见到你，却又怕你……不肯见我。我所求不多，只是想让你别再躲着我，与我说说话，和以前一样没有这些所谓的称呼。”
他叹了口气，终于看向公主，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了：“可臣，臣这一辈子不会娶任何一个人，公主又在想着些什么？公主早点忘记昭，也让昭……轻松些。”
她咻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哭的泣不成声：“我的喜欢……对你来说是一种负担吗？”
他仍然坐在石凳上，听着她的哭诉：“那你今日又为何来见我？”
他深吸一口气，仰望着她，温声道：“你就当今日来的……是谢昭”
她又问：“那他今日一别，就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
她看着决绝的他，眼底的悲伤再也瞒不住：“好……我会忘记谢昭，只忘记今日的谢昭。”
她身着一席翠绿青衣，姿态端庄，留下这一句话，便款步离去，一阵凉风卷起残叶纷飞，细沙钻入少年郎的眼，待他再睁开时，只剩无边寂辽。
看着无边寂辽，她的眼神淡漠，神情麻木，透出一种机械和迟钝，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似，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迟钝的用手仍然未放下的筷子，去吃已经坨掉的面，他小口小口的吃着，竟也吃完了。放下筷子，起身离去，留下一壶酒个一桌子菜没有人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