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十点半是陈玉兰的熄灯入睡时间，今晚陈默要过来，她等到了十一点半。
跟陈默一起进门的那个年轻人她原本以为是余声，后来发现这个小伙子身形更瘦些，人也更精神挺拔。
他一声不吭地走在陈默的身后，帮她拎着行李箱和手提包，看起来很沉稳。
终于看到了他的脸，陈玉兰瞬间明白女儿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了。
陈默今晚的心情似乎很开朗：“妈，这是高歌。”
小伙子很礼貌地向陈玉兰点头，干净端正的脸上还带着些拘谨。他抬起双手，向陈玉兰比划了一通简短的手势。
“高歌向你问好。”陈默在旁翻译。
她礼貌地笑笑，也朝高歌点了下头，又对陈默说：“阿姨给你们准备了宵夜，时间不早，我先上楼休息了。”
“晚安。”陈默说。
阿姨晚安。高歌比划。
即便见过许多的大场面和大人物，陈玉兰的心头还是震惊了很久。直到上楼的时候，她还有些困顿，女儿的男朋友居然不能说话。
目送陈玉兰离开后，高歌向陈默比划：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嗯。”
陈默笑着朝他摆摆手，转身上楼。
二楼的露台上种满了花草，往下俯瞰刚好可以看到楼下的小花园和停车位，高歌此时正朝他的越野车大步走去。陈默靠在露台边，朝下面轻轻喊了声。
“欸！”
高歌立刻转过头扬起脸，一看到她，他就笑了，眼睛里闪着星星。
陈默探身，笑着说道：“忘了和你说晚安。”
他便抬起手向她挥挥：晚安。
“晚安。”
两人遥遥对望，视线好半天都没有分开，直到最后陈默朝他摆手催促，高歌才依依不舍地转过身去，三步一回头地走进了车里。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陈默回过头，发现妈妈正走上露台。
“妈，你没睡啊。”
在楼下汽车发动的引擎声中，陈玉兰说道：“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他是你的高中同班吧？”
陈默有点诧异地看着妈妈。
“从前去参加你的家长会，他每次都是学生代表，散会后还会被家长们团团围住询问。那时候的他，比现在看上去要自信得多，满眼都是稚嫩的锋芒。”
陈默笑：“当年妈妈没有根据这位同学的面相测算一下他今后的运势吗？”
陈玉兰笑而不答，却问了另一个问题：“他怎么不能说话了？”
“不知道。”
陈默别开视线，心有点虚。
“除了样貌，高歌这个名字我也隐约记得。”陈玉兰淡淡笑了，目光温柔地看着突然变得有些局促的女儿，“那个时候，你偶尔会在梦里说起这个名字。”
“欸？”
陈默转过脸，仿佛被戳穿一般，笑得有些无奈：“所以说，孩子长大后就应该和妈妈分开睡，不但要分床，还要分房，不然什么秘密都没有了。”
想起当初在石桥街租下的那个巴掌大小的房间，吃饭睡觉都在里面，陈玉兰便有些唏嘘：“当年是妈妈没有给你创造一个好的成长环境。”
陈默笑着摇摇头，她受不起至亲之人的歉意。
她也不想过多地去回顾那些过往。
“妈妈会不会觉得，”于是她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我是那种小时候没吃过蛋糕，长大了就疯狂给自己买蛋糕来吃的疯子。”
陈玉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底全是怜惜。
“可我不是。”陈默替自己做出了回答，“即便小的时候没吃过蛋糕，长大后的我，也会根据自己的口味来挑选想要的食物。”
“所以，妈，别担心了。”她说着，伸手拉住了妈妈。
陈玉兰握住女儿的手，突然笑着再次讲起往事：“当年，有天你放学回来，紧张兮兮地蹲在我的算命摊边，不管我问什么你都不肯说，只是一直板着脸守着我。后来过了很久，你才告诉我，有同学在学校吓唬你要砸了我的摊位，你才那么担心。”
妈妈说起的事，在陈默的记忆中已经相当模糊了。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她问。
“其实那天，那个孩子一直悄悄跟着你，被我看见了，就背着书包站在石桥对面的岸上，只是紧紧盯着我们。起初我以为他是在学校里欺负你的人，还跟到了家附近，你才会那么紧张地挨着我，可没想到等我把你赶回家去写作业，他还站在那岸边，直到我快收摊才转身离开。”
陈默大概能猜出，妈妈口中的“那个孩子”是谁。
“后来得知了来龙去脉，我才终于明白，那个孩子应该是听说了有人要砸摊位，才在放学后跟着你过来的。”在陈默惊讶无比的表情里，陈玉兰温柔地笑了，“那时候，他就想要保护你了。”
胸口有温热的东西开始不停翻涌，却又把她梗得十分难受。陈默仿佛听到了从遥远过去传来的心跳声，令她既痛苦，又唏嘘。
“那......”她的声音着打颤，“那妈妈当时，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我？”
陈玉兰摇摇头，眼神悲凉：“那个男孩儿长得白白净净，浑身上下就连书包都是我一年也赚不来的名牌，当时我想，他一定是从很好的家庭里来的，和我们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
妈妈的潜台词大概是：即便告诉你了，也是徒增烦恼。
可是，当年妈妈如果告诉她了，少年时的他们会不会越过身处的不同世界走到一起？就像现在的他们一样。
陈默不得而知，也不想去探究过往。
站在豪宅的露台，吹着春夜温柔的风，她突然释怀。就像太阳和月亮，照射和反射。她曾经暗恋过的那个人，就在她痛苦暗恋时，好像也正在暗恋她。
这么想想，倒还不错。
***
五月的第一天，陈默很忙。
美容理发和身体护理花了她大半天的时间，下午的最后两个小时，她又泡在商场里贪婪地购物，她买了很多首饰包包衣服鞋子，像是要弥补这几个月以来所吃的苦。
陈玉兰担心她外出时再遇到意外，又派了两个随从跟着，加上与她形影不离的保镖小武，三个人高马大的黑衣男子一路跟着她，手里还拎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袋，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引来路人侧目。
陈默感叹，这才是属于她的生活。
直到傍晚，她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连小武提前帮她订好的餐厅也没去，直接坐进车里回家了。
车里小武递来手机：“老板，你看。”
他手机里是《冬城日报》的官方号，最新的一条报道名为“九成以上的欺凌藏在盲区：揭开百年名校里霸凌的冰山”，撰稿记者是丁叶。
实验中学高二九班的欺凌事件被详细揭露，同时记者还走访了数名历届毕业生，证实了该校数年来对此类事件的忽视与隐瞒。报道的最后提到，就在昨天，四月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下午，实验中学官方发出通报，分管高中部的副校长杨某某、教务主任王某、高二九班班主任张某三人被解职并辞退。
陈默笑着从这篇报道里抬起头，把手机还给了小武。
小武一脸好奇：“这件事，老板是不是在暗中推动了？”
陈默摇摇头，笑而不语，内心却很平静。
她从包里拿出冷落了一整天的手机，在众多未读信息里点开了高歌发来的消息。
——要一起去看个电影吗？
她这才意识到，今天是假期的第一天，宜约会。
八点来家里接我。陈默笑着回复。
虽然很累了，但她突然意识到，单独和异性去看电影这件事，她此生还从未体验过。过往追她的人总是费尽心思去营造各种昂贵且造作的浪漫，却忽略了桩桩件件平凡的美好。
不一会儿，高歌又发来消息：订好啦。
是不是情侣厅？陈默问。
实话实说，虽然从没在影院的情侣厅看过电影，可一想到和一众情侣挤在黑暗里，每一对都会旁若无人地亲热，她反而有点好奇。
这时高歌发来回复：算是吧。
陈默已经开始期待了。
***
下车后，陈默在车库外看见了一辆陌生的STO，心想不知是邻居哪家的车主高调地停错地方了。
走进陈玉兰的别墅，满鼻子饭菜的香味飘来，让人感觉非常温暖。
陈默还没走进餐厅，愉快的交谈声便传进了耳朵。她皱皱鼻子，随即停下脚步，侧耳辨认，夹在陈玉兰笑声中的，竟是余声低沉的声音。
所以外面那辆车是他的？他来家里做什么？
见她走进餐厅，余声连忙起身招呼：“陈默，回来啦。”
他倒是一改商务精英范儿，罕见地换上了一身休闲服，脸上的表情也是气定神闲。
陈默笑笑，又看了眼妈妈：“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陈玉兰招呼阿姨再添一套餐具，摆摆手让陈默坐在她和余声中间的空座上：“小余总今晚是专门来找你的。”
陈默转头看了眼余声，用眼神询问：什么事？
余声坐下，语气理所当然：“一点私事，想和你聊聊。”
“不好意思余总。”陈默抱歉地笑笑，“吃过饭我还有个约会。”
余声抬眉，脸上没有丝毫不悦，拿起面前的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好，再说吧，咱们先吃饭。”
余声和妈妈依旧一边吃一边聊，陈默深感这顿晚餐有点摸不着头脑，她一边吃一边看了眼手表，还好已经过了七点半。
再过二十来分钟，给她救场的人就要到了。
这时，余声突然从一旁的包里拿出一个装潢精美的硬壳厚本，越过陈默眼前，径直朝陈玉兰递了过去：“对了，陈阿姨，上次和您说过，我整理的冬宝寺旧影集，我给您带来了。”
陈玉兰接过，戴上眼镜开始翻看。
隔着陈默，余声对陈玉兰侃侃而谈：“这些照片跨越了小一百年，都是我从各处收集来的，也有少部分是早年间自己乱拍的，没想到现在回头看看还挺有意思。我想，等冬宝寺重开之后，在西侧长廊举办一场老照片展。”
“这个想法很好。”陈玉兰把影集递给旁边的陈默，向她娓娓说道，“你看，这就是四十多年前的冬宝寺，当初你外婆总是带我来这儿上香。”
陈默拿过相册翻看着，从黑白到彩色，从过去到现在......突然，她脸上一直挂着的客套笑容消失了。
她看到了那张照片。
冬宝寺的大殿前，一个男人躬身站在那口古井边，他手里握着铁铲，正在把一堆砂土填进井中。
是之前夹在她秘密住所门外把手上的，那张打印照片的原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