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记者丁叶在实验中学的采访简直是一波三折。
先前联系的那名求助读者并不是骗子，实验中学高中部教学楼三楼的女厕里果然有一个被困住的女生。当她挪开挡门的拖把打开那扇隔间门时，缩在里面的少女在惊吓之余，甚至流露出茫然的神情。
这个名叫刘梓璇的高二女生获救后，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甚至出现了语言上的障碍，她什么都不说，甚至不肯承认自己曾给《让我帮帮您》专栏发过求助邮件，只是像个局外人一样低头发呆。
丁叶对此有点理解。
少女让她难以避免地回忆起学生时代的同班同学陈默，有时候她独自坐在教室里，就是这样一副茫然无措，如行尸走肉的表情。
高二九班的班主任匆匆赶来，先是顺着记者们的意思向少女询问了句到底是谁把你关在里面的，见她不说话，随后便笑着打起圆场，说刘梓璇和班里的同学关系都不错，可能是上厕所的时候一旁的拖把杆落下，不小心把她关在里面了。
“是这样的吧？梓璇？”班主任抬手拍拍刘梓璇的肩，催促她回答。
丁叶立刻拿出手机，把在女厕拍下的一张照片递给了班主任：“隔间的门把是被长杆准确抵住的，这位老师，您觉得这真的像是‘不小心’的巧合？”
班主任哑口无言，面色尴尬。
丁叶步步紧逼：“老师，我们报社之前收到过刘梓璇三番五次发来的求助邮件，刚才下午放学后她又发来求助，我们才过来调查的。大家都是有脑子的成年人，您不会觉得随便糊弄几句就能把事实真相盖过去吧？”
就在班主任无奈要松口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杨副校长走了进来。
“杨校长！”班主任如获救星，立刻起身，忙向记者介绍，“这是我们分管高中部的杨副校长，各位记者，梓璇今天被关在厕所里的事已经惊动了校领导，学校非常重视，并没有在糊弄你们。”
丁叶看到来人愣了一下，是她曾经的班主任杨老师。
“杨老师，好久不见！”丁叶大方问候。
“你是......”对方打量着她，一时间并没有迅速认出。
丁叶自报家门，杨校长恍然大悟，握住她的手连声夸赞起来，向在场的所有人介绍这是当年他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
“丁叶，还有各位记者，你们坐，都坐，我去给你们拿水。哎，我好久都没有和记者们聊天了，欢迎你们来实验中学采访，只是这个时间点，有点尴尬啊。”
杨校长说着，从门后的纸箱里拿来几瓶矿泉水递给丁叶和她的同事。
“不好意思，杨校长，”另一位更年长些的记者连忙再次说明来意，“我们是接到学生的求助，这才赶过来的，没有提前和校领导打招呼，实在是不好意思。”
“客气了，你们随时可以来。”杨校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只是，各位都是做新闻的，新闻讲究什么？真实，严谨，那么还请各位严谨一点，在调查出事实真相之前，还望不要污蔑和中伤我们学校。”
随后进入正题，丁叶的心里开始隐隐不安起来。杨老师不愧是当上校领导的人，说话滴水不漏，弯弯绕绕间并没有承认实验中学存在的校园霸凌现象。
“对了，你们报社的x主编还在吗？他也是我的学生，算是丁叶的师兄，哦，是我记岔了，x主编应该在早几年前就调去市委xx部了。”
“你们当记者的，有敏锐的嗅觉当然是无可厚非，但也要具备基本的辨别真假的能力嘛，小孩子的无病呻吟要是当了真，那咱们实验中学里的上千个孩子岂不是都要爆炸了！哈哈哈哈......”
“咱们实验中学校纪严明校风优良，连着十多年都是省里评出来的优秀学校，丁叶，作为你母校的优秀毕业生，你可是最清楚的，现在就给大家说说，当年你们班上的氛围是不是特别好啊？”
丁叶听着他的侃侃而谈，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被压抑的愤怒也越来越明显。
当年班级的氛围？呵，老师既偏心又势利眼，学生私下拉帮结派，要不是她一直埋头苦读靠成绩说话，估计早就被归到“被无视”的那群同学里了。
然而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胆小鬼了。
“杨校长。”丁叶起身，鼓足勇气开始与他针锋相对，“刚才，我们的另一个同事在晚自习前去班级里找同学们聊了一会儿，可是有好几个同学都在暗示，高二九班的确有人在长期欺负刘梓璇。”
丁叶的同事点点头，随即说出了四个女生的名字。
她依旧紧紧盯着杨校长，对方面不改色，只是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随即，他淡淡转过脸，瞥了高二九班班主任一眼。
班主任有点慌，连忙说：“这不可能吧？是不是这些学生私下互相有什么误会啊？就我所知，她们四个和梓璇的关系挺好，还经常聚在一起小打小闹。”
“小打小闹？”
当年他们班的陈默，就是被这样认定为李晓欣小打小闹的伙伴的。
丁叶冷笑一声，追问：“那是怎样的小打小闹？”
在班主任哑口无言时，杨校长说道：“你要不把她们四个叫过来办公室，让记者们当面问问，咱们把两方说辞一对，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话音刚落，垂着头一直抓着丁叶胳膊的刘梓璇突然打了个颤。
丁叶下意识拍拍她，却发现少女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痕，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却在不停地流泪和发抖。
刘梓璇好像是在害怕，就像当年被人揍到不敢与任何人直视的陈默。
丁叶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们大概是对过“口供”的，接下来的这番当面对质，很可能不会有任何结果。
“啊，杨校长，真不巧，她们四个今晚没来晚自习。”班主任有些尴尬地说。
“那确实是有些不巧。”杨校长若有所思地说着，打头站了起来，客套地向各位记者说道，“时间也不早了，另一方的当事人恰好请假不在，不如各位记者改日再约个时间来继续调查？”
丁叶想着，心无力地沉了下去。
有人很失落，有人还在无声颤抖，有人似乎暗暗松了一口气。就在整间办公室里各怀心事的大人们准备陆续离开时，不知谁的手机刺耳地响了一声，丁叶抬起头，发现杨校长正低头攥着手机，他怔怔看着屏幕，脸色煞白。
这样的呆滞持续了半分钟，记者们发现状况不对，交换着狐疑的目光。
最终是班主任走了上去，担忧地问：“杨校长，您没事吧？”
“怎么......怎么会这样......”
胸有成竹了一晚上的杨校长抖着手，把手机递给班主任，离他最近的丁叶立刻上前一看究竟。
手机里是一分钟前收到的一条短信，照片里四个穿着实验中学校服的女高中生领着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在难以辨认的夜幕下，少女们喜气洋洋地对着镜头比出了最近流行的半个爱心手势，唯独夹在她们中间的小女孩一脸惊恐，难过得快要哭了。
紧接着还有一条文字消息：小果果在我们手上，你安心加班吧！
***
当晚的后续是，向来镇定的杨校长在高二年级的办公室里失了态，骂骂咧咧，发起大疯。
照片里的小女孩果果就是他的女儿。
明明每天都是果果妈去芭蕾教室接她回家，怎么会落到这几个不良少女手里的？
对方的手机已经关机，女儿生死未卜。他疯狂地怒斥着那四个女生无法无天竟敢绑架校长的女儿，更不忘在班主任的提示下，把她们在这一年多里违反校规校纪的事桩桩件件地数落出来。
杨校长吐沫横飞着，大到校园霸凌，小道上课打盹迟到早退，四个女生的身上顿时压满了累累罪状。
记者们既紧张又激动，在办公室门外隔着门缝不停拍摄。
“你，赶紧报警！还有，给我把她们几个的家长都叫过来！就现在！马上！”杨校长挥着手臂，向班主任吼道。
丁叶留在办公室外，冷眼看着杨校长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无能狂怒，又看着他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最终整理好仪态接待了四个女生的家长。从家长们的穿着打扮和杨校长突然低沉的态度能看出，女生们的家境不错，属于利欲熏心的杨校长万万得罪不起的人物。
但现在他因为宝贝女儿的事，只得咬着牙黑着脸“公事公办”了。
半小时后，出门跟进“不良少女合伙绑架校长女儿”的记者小分队给丁叶传来消息，人都找到了，被警察拉去派出所教育了一会儿，现在正带着去医院做检查。
去医院？丁叶不解，同事也没多说。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四个哭丧着脸的女生被带回学校。她们有些神神叨叨，说什么要死了要死了那种毒药医院查不出来，直到临近十点，她们突然哆哆嗦嗦地面面相觑，然后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大声嚷着太好了太好了我还活着。
等四个女生闹够，发现往常惯着她们的老师家长全都变了脸。
而平日里最维护她们，最和蔼可亲的杨校长，直接瞪着双眼训斥：“你们几个，接着演！接着骗！”
在家长和校方的质问下，她们先是说开个玩笑，后来又支支吾吾说是被奶茶店员胁迫，又是杀手又是神秘毒药，总之一番胡言乱语在场的成年人表示完全不信，四人最哭哭啼啼地终承认了霸凌同班同学刘梓璇的事实。
直到这时，一直在工厂加班没法抽身前来的刘梓璇妈妈也终于赶到了。
看着那几个伪善的家长按着虚张声势的女儿向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母女二人道歉，整日操劳顶着黑眼圈的母亲却刚硬地表示并不接受口头道歉与任何的私了，她忍着愤怒，冷静理智地要求学校通过媒体公开正式地表达歉意，然后拉着女儿扬长而去。
丁叶觉得这简直是一出爽剧。
***
学生们被家长陆续领走，学校的晚自习已经结束很久了。
夜里十点半，丁叶和同事们走出实验中学的校门，夜风依旧有点凉嗖嗖的，但丁叶心里却一团火热。
“小丁，你这次可是让我们刮目相看了！”
“不愧是高材生，就算被安排去听热线，也能凭借机敏的嗅觉抓到大新闻！佩服佩服！”
平日冷漠的同事们一改常态，纷纷对她赞不绝口。
“这绝对是能让市民震惊的大新闻，咱们明天一早就去找主编商量一下，看后续怎么处理。”
“这个事我敢说，只要经咱们冬城日报一报道，民众估计要炸，我估计，刘梓璇的班主任，还有那个满口虚伪道义的副校长，估计都要完蛋！”
“别明天了，”丁叶笑着说，“主编她老人家估计还在加班，咱们直接回报社去吧！”
“实验中学这事凭我的经验看，还是早点整理出来，抢个独家，免得夜长梦多。”
“好！”
“你们饿不饿？”丁叶拿出手机，“为了犒劳大家今天的鼎力相助，我请外卖！”
记者们在空荡荡的校门外一边大声交谈，一边站在路旁挥手打车，丁叶突然抬起头，恍惚间在对街看到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有些似曾相识。
陈默？
心念一动，眼前却驶过一辆车，挡住了视线。
丁叶再次看过去，试图抓住对方的踪迹，可对面的街上已是空空荡荡。
哎。
她轻轻叹气，想多了，陈默早就不在人世了。
可是，丁叶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突然苦涩地笑了一下，可是她真的很希望陈默还能看到，看到她今天鼓起勇气所做的一切。
对不起。她在心底又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