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药(捉虫)

    钻心的疼从腕骨传来,白真真咬着唇,闷闷的将呼疼声咽回肚子里,急遽将拆开的药抓在手心,捏成一团塞回袖子里。

    他俩站在门外,虽然门已经开了,但他们没有冒然进去,更是在门被吹开的瞬间,就将目光移开,没去看姑娘家的闺房。

    虽然这个姑娘家,只是一个婢女,房间也只是很小的一间屋子,六步就能走到头,只放得下一张不大的床,靠门一个朴素的三足面盆架,一个四足矮火盆架,屋内连一张桌椅都没有。

    白真真摸了摸窄袖,又把没遮掩好的地方扯了扯,这才扯着裙子下床,匆匆趿着鞋下地,原本被炭盆烤红的小脸已经因惊吓而泛白:“曹爷,老先生,是有什么事嘱咐吗?”

    曹掌事没往别处想,误以为是之前责怪她给主子用冰水之事吓到了她,此时的惊慌和手忙脚乱,只认为是忧心主子出了什么岔子。

    他不由安慰起来:“姑娘别担忧,无大事。”

    “是主子怜你,姑娘家脸上有印儿终究不好看,特地让府医给你拿了消瘀止痛的药膏。”

    话落,他打开替府医拎着的药箱,府医从一堆瓶瓶罐罐里找出一个沙壳,拇指大小,掰开来递给白真真。

    拇指大小的贝壳,油润温白的膏体,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白真真愣了愣,这才想起,上午时,橖宴见着地上的话梅糖,发了好一阵疯,她为了少受些罪,骗他说自己脸疼。

    真是怪了,他会好心想着她?

    也许橖宴私下里也在纳闷,他根本没施多大力气,怎么就把她脸捏成那样青青紫紫的,她这身皮子也太娇了些。

    许是怕她顶着这幅被人殴打虐待的模样乱走,让他本就没多好的名声更差,所以才叫府医给她拿抹脸的伤药。

    但白真真知晓,并不是她皮肤娇气,而是前几年大旱缺衣少食,灾荒之下伤了底子,一直有磕着碰着就淤青的毛病,那几处手印看着严重,其实不疼。

    “主子心里是有真真姑娘的。”曹掌事说道。

    曹掌事为橖宴服侍了大半辈子,往日从不见他关照谁,或是对谁手下留情,这还是头一回,一日之内,对一个婢女这样留意。

    若非在白真真来到千修院时,他们就调查完了她的生平,对她的成长和亲缘关系了如指掌,恐怕都要怀疑她,是否是针对橖主子专门培养的。

    别看主子从小就离开了皇宫,这些年被他们密护着,但这些年,主子身边的刺杀并未断过。

    宫里那位并不信主子已经和先皇后一起死去,从未放弃过搜寻主子,派出的杀手一波又一波。

    他们在边境躲躲藏藏,没几年就要换一处住所,后来才与安王爷联系上,假扮成王爷的姬妾,这才安分了两三年。

    曹掌事看着白真真,目光不自觉柔和了许多,主子以前从不在意女色,现在却对这个婢女多有袒护。

    能被主子看上,是她的福分。

    “真真姑娘可要珍惜主子的一片心意。”他特异叮嘱道,语气里藏了一份深意。

    然而对面的姑娘低着头,面上却是一片嘲弄和冷淡,没有平时笑脸相迎的温婉,可惜曹掌事个儿高,他见不着。

    白真真回答:“多谢姨娘惦记。”

    她语气平静又生分,甚至没有后面这句感激真诚:“有劳曹爷和老先生为我送药。”

    曹掌事并没有听出来,他看着眼前温顺的姑娘,笑着留下一句要好好服侍主子,就带着府医走了。

    目视他们走远,白真真这才关上门,迅速撂下门栓。

    她背抵在门上,一口气吐出来,脚软的靠着门往下滑,最终用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息着。

    吓死她了。

    差点,差点就小命不保。

    若是只有曹掌事还好,她还能以姑娘家用的药搪塞过去,可他身边还跟了个老府医,怕就怕他多事,让府医为诊断,然后再查她那包药。

    白真真拍着胸脯,长舒一口气,好在他们是懂礼之人,门开了也没有乱看。

    等那阵后怕过了,脚也恢复了气力,她才直起身,重新坐回床上,好好研究那个贝壳装的药。

    对于橖宴让人给她送药这件事,白真真心里没起任何波澜。

    脸是他掐的,脖子是他捏的,这一身,从身到心的千疮百孔皆拜他所赐。

    就一枚贝壳膏,难道还想看她感恩戴德不成。

    蓦地,她忽然想起那杯毒酒。

    药能治愈一时的伤,痛能被麻痹,可若是死了呢?

    她死了,要用什么弥补。

    白真真垂着头,用力的,沿着他留下的指印,重重捏了上去,让痕迹更严重了些。

    她把袖中的药拿出来。

    因她藏得仓促,药粉和纸是随意捏在一起的,好些洒在了袖子里,沾了她肌肤,被衣料和手臂摩擦,白腻的肌肤上粘上了点红色的粉。

    白真真小心的褪了上衣,只着一件贴身小衣,哆嗦着将衣裳袖子里的药粉收集起来。

    沿着黄纸旧折痕重新封装春丨药时,她犹豫了。

    不为别的,只是心里有些许不安。

    娘娘只说,在后日将药下在橖宴的吃食里,其余不需她管。

    可她是知晓得,上辈子王妃带人捉奸,并没有捉到橖宴与人行那龌龊事,只是抓到他与人在书房私会。

    而且,那日,橖宴看起来并无异常,像没吃过药一样。

    白真真知道,他可不是什么身娇体弱的小娘子,而是能上阵杀敌,亲征三年,便吞并了韩国和赵国的野心家。

    这药或许在娇弱小娘子身上能起作用,在武功不俗的橖宴身上,也许就不起作用呢?

    金乌慢慢西斜,不远处的小厨房升起了烟火。

    白真真支开了一点窗,伸直了脑袋望出去,浓郁的汤药味把她薰了回来。

    她想,或许,她该试试这春丨药,能不能行。

    -

    白真真从小厨房的药炉房出来,已是华灯初上,少了许多人,今夜的千修院格外安静。

    她紧张的端着药,埋着头往前走。

    刚要出小厨房,身后有人叫住她。

    白真真心里有鬼,故作镇定的回头,实则绣鞋里的脚趾都抓紧了,看着叫住她的厨娘,面上扯出一个笑:“绣绣姨。”

    胖乎乎的绣绣姨向她招了招手,打开灶上的大锅盖:“我就休了一上午,回去给我家那口子抓药去了,结果回来院子里一个人都没了,你说怪不怪。”

    “这人都上哪儿去了,还丢了这么多死鸡在厨房,”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锅盖放到灶台上,肉乎乎的大手不怕烫的抓起一只隔水蒸鸡,扯下一部分:“大鸡腿,吃不?”

    白真真摇头,人都上哪儿去了,自然是上地府去了啊。

    她轻声回道:“谢谢绣绣姨,我不吃。”

    “姨娘还病着,我要送药,先走了。”

    绣绣姨大方的挥了挥手,把鸡腿送到嘴边,咬下一大口肉:“去吧去吧,给你留另一个鸡腿哦。”

    白真真连忙端着药跑了。

    出了小厨房,恰巧遇见曹掌事在挂廊下的风灯。

    没有日日使唤的仆妇们,倒要他亲自做事了。

    白真真低下头,心底道了声“该!”

    进了正屋,外间会客的厅堂和里面的内室都是黑漆漆的,厚重的帷幕挡住寒风的同时,也将廊下的灯火挡在外面。

    屋子净悄悄,看来橖宴还未醒。

    白真真将托盘和药碗放在外间的桌上,蹩手蹩脚取了火折子,在屋子一角的梨花木三足灯台前停下,撩起灯罩,将里面的虫白蜡点燃,昏黄微冷的烛光照亮了屋子。

    外间亮了起来,但内室还是黑的,只能透过外间的微光,朦胧看个影儿。

    白真真却觉得正好,好叫黑暗遮住那碗加了春丨药的麻黄汤。

    虽然春丨药早融进了水里,而麻黄汤本身的药色足以掩盖春丨药的颜色。

    白真真还是不愿冒险掌灯。

    她莲步微移,回到桌边,端着药,厚厚的地衣吞了她轻慢的脚步声,悄悄进了内室。

    半暗的内室里,空气闷闷的,有一股生病时独有的气味,这味道并不臭,但无端让人觉得心烦。

    或许是未开窗的缘故,白真真这样想着。

    她垂下眼睫,半晌,移去窗牗处,给窗支开了一条缝,这才撩起联珠帐,单手将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挽起,吊到铜钩上,将里面的烟灰色内帘掖在床柱边,将被子里的橖宴唤起来。

    橖宴睡得很沉,唤了两三遍仍旧没有要醒的阵仗,她单手端着托盘和药碗很累,只好把倒放在床头柜子上的小桌几拿下来,暂时将托盘放在上面。

    梨花木三足架前放着铜盆和用兽皮裹着的水桶,她拿开桶盖,用手试了试水温,里面的水已经凉了,试着刺骨的冷。

    她用瓢瓜舀了两瓢水进铜盆,用冷水浸了帕子,并未拧太干,回到他身边,给他擦脸,妄想用这种损招将他弄醒。

    橖宴本就在病中,上午赤着脚穿着单薄的中衣在门口站了许久,下午又被她用冷水打湿半身,已经烧得迷迷糊糊的,全身都热。

    他本身就长得白,这会儿烧得脸上带着薄红,唇瓣像氤了胭脂般艳丽,秾艳的面庞安静的睡在锦被云堆里,破碎柔弱之感,美得格外惹眼。

    白真真垂下头,完全没被他这幅模样迷乱心神,毫无怜惜可言的将手里的冷湿帕子盖在他头上。

    手上力气还挺重,颇有些公报私仇的意味。

    橖宴睡梦中一直被一团烈火燃烧着,喉咙疼的要死,脑袋也疼,忽然一抹清凉熟悉的味道来到身边,他本能的想亲近,抬起头往那抹柔软清凉的地方蹭了蹭。

    白真真低着头,看着像狗一样用头蹭湿帕子的男人,真想一掌呼死他。

    但她不敢。

    要是他脸上留点什么印记,她怕是长九个下巴也不够他掐。

    白真真坏心眼儿的把帕子移开,他不满的睁开眼,夜色静谧,他烧红的眼,在朦胧的夜晚,分外灼人。

    白真真似被烫到版,全身僵住,大气不敢出,不敢再捉弄他,垂下眼帘,有些心虚的问道:“药好了,趁热喝吗?”

    橖宴躺在榻上,就这样望着她,混沌的脑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端来吧。”

    他一出声,屋子里便是一静。

    橖宴面色古怪的顿住。

    他不敢相信,刚刚那破锣嗓子一样,像鸭子叫的声音,是他发出来的。

    白真真看着他吃瘪的模样,想笑又不敢笑,一张漂亮白糯的小脸忍得扭曲。

    橖宴看着她,眯着眼睛,即便是烧成这般神志不清,依旧对她没什么好话,暗搓搓的威胁:“很好笑?”

    他平时横行霸道,此时生着病,也只是病猫,伸出爪子只能吓唬人,挠人根本不疼。

    凶了白真真一句,就感觉自己头晕脑胀,连忙闭上眼稳神。

    他羞于再用这幅破锣嗓子说话,红着耳朵,一只手伸出被子,高傲的抬起,示意白真真扶他起来。

    白真真暗地里撇了撇嘴巴,咬着牙,用小小的身子撑起他的重量。

    可恶的橖宴,为了报方才她嘲笑之仇,卑鄙的将所有重量都靠在她身上。

    他再是瘦,也是儿郎,全部重量压在女儿家身上,白真真没撑住,和他一起倒在被褥上。

    “你是想摔死我,力气这么小。”

    半昏暗的室内,橖宴的声音阴魂不散的传入她耳蜗,格外清晰。

    白真真差点没被他砸死,一口气憋在胸口,橖宴歪在白真真身上,一半身子在被窝里,一半身子压在白真真胸口前。

    “姨娘怎么不说,是自己吃太多,撑的,”白真真咬牙切齿,她感觉自己左胸快被撞烂了,好疼,可她又不能当着橖宴的面去揉,更何况此时他还倒在她身上,让她本就痛的胸膛雪上加霜,想想就恨,“是你太重了!”

    过了好一会儿,橖宴身上有了些力气。

    昏暗的屋内,外间曛曛灯光照进来,让人有一瞬间的迷离失真,身下的姑娘软绵绵的,像陷入云朵一样轻柔,他后知后觉自己躺在哪里,后心忽的出了汗,用手撑着被褥,爬起来。

    不知晓用力时碰到了她哪儿,身后少女发出一声朦胧轻哼,橖宴忽然有些受不了的扯了扯衣襟,觉得这病来势汹汹,太热了,把脑袋烧坏了。

    他先爬了起来,白真真缓了会儿才自己爬起来,背过身时,她悄悄揉了揉痛处。

    完了,感觉两边都不一样大了。

    不会砸出毛病了吧。

    她不好意思多揉,迅速收回了手,又觉得有些尴尬,不知晓眼神该怎么摆放,手脚也有些不知该放哪里的笨拙。

    她正意识游离着,是橖宴先开口,这回他压低了声音,轻声开口,破锣嗓子之感没了,多了点少年人的清拙:“那个药......端过来吧。”

    白真真立刻从榻边弹起,拖过小桌几,将药端到他手里。

    经过这一茬,她连加了料的麻黄汤都忘了,呆呼呼的把加了春丨药的汤药递到橖宴手里,看着他喝了。

    直到他忽然停下,皱着眉,狐疑的看着手里的药碗,似乎想说什么。

    白真真突然福至心灵,难道他连加了春丨药的汤药都能尝出不对劲?

    她怕出事,只加了一点点试试效果啊。

    这都能尝出来?

    白真真心虚的厉害,视线搅在他唇边的药碗上,感觉心要跳出嗓子眼儿了,耳边全是空空的心跳声。

    越是紧张,她视线越是盯着他,身体高度紧张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喉咙像被什么封住一般,声音都变了,细细的声儿从喉咙里挤出来,她听到自己自投罗网的发问:“怎么了?”

    “是药有什么问题吗?”

    问完,她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什么叫隔壁王二不曾偷。

    她这个蠢蛋!

    白真真喉咙抖着,鼻尖一酸,眼泪就要吓出来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她这样又蠢又笨还心肠坏的人。

    她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之际,橖宴已经仰头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面无表情道:“药凉了,无事。”

    “哈?”

    白真真睁大了眼睛,红润的嘴巴呆呆的张着,看起来又乖又笨。

    橖宴抬眼,飞快的看了她一眼,又将眼神挑开,将手里的空药碗递过去。

    白真真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所以,他方才表情一脸高深,像是侦破一切阴暗坏事的青天大老爷,吓得她这个小坏蛋肝胆俱裂,只是药凉了?

    白真真恍惚的接过他手里的空药碗,放回托盘里,正要离开。

    下药试他这件事,变得复杂又简单起来。

    只要一会儿趴在窗边,偷偷听屋里的动静,就能知道这春丨药会不会对他起作用。

    反正他病着身体烧的厉害,就算春丨药起了作用,他身体起了异样,热的难受,也只会以为是病情加重而已。

    木仓硬举一晚上,应该没事吧。

    反正又没人会进来破他身子。

    她抬起手,扯得胸口一阵闷疼,忍着想揉它的心意将托盘收拾好,转身离开。

    就听橖宴别扭道:“一会儿你过来陪......守夜。”

    “有好东西要给你。”

    白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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