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兰不知疲倦地向着边境飞去，地上的景象触目惊心，再不见房舍良田，到处是废墟瓦砾，干涸的土地上星星点点分布着焦黑的痕迹，车辙印在片草不生的地面上，早已凝固，旁边散落着断箭残戟。

    落日的余晖洒满天际，不见往日的美丽，却把天空映成了诡异的红色，好像鲜血染红了天空。不知是不是产生了错觉，子兰好像闻到了血腥味，随着风在空中飘散，她感觉到身体颤抖起来，不仅仅是心中不详的预感，禽类敏锐的天性，让她真实地感到了危险，那是死亡的召唤。

    即使颤抖着，子兰也继续煽动翅膀前进，鸟儿的感觉虽然让她想退避，但子兰的神智却驱使着这具身体继续向前，她一定要找到璐旻。

    远远看到前方的战场，空中飘扬的全是敌军的旗帜，他们败了。虽然早已料到，但她始终抱有一丝希望，如今败局就在眼前，子兰感到一阵悲凉痛彻心扉。及至到了近处，子兰不禁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即使在地府，她也没有见到这样骇人的景象。

    到处是惨死的尸体和断肢，裹着血和泥，已经成了黑紫色，同时散发着腐臭的味道。尸体多得堆成了小山，满眼都是她熟悉的战甲，只是长矛已断，铠甲已散，战士已亡。

    地面上纵横交错着新挖的沟壑，每一条里都塞进了活生生的人，那些人已经放下了武器，卸下了铠甲，枯瘦的身体暴露出来，只剩了一副骨架。此时他们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在挣扎着向上爬，却被无情的长矛戳了下去，不断有人像废物一样被仍下去，砸在试图往上爬的人身上。活着的人还没来得及爬起，就被土迷了满头满身，他们挣扎着，哀求着，直到身体被完全掩埋，再也发不出声音。

    子兰近乎疯狂地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她一直没有放弃去见璐旻，此时却绝望了，她不敢想璐旻怎么样了，甚至希望他早已战死沙场，不要经历她所看到的--人间炼狱。

    她穷尽全力，不惜散去魂魄，最终就得到了这样一个结局，是惩罚么？子兰只觉得满腔悲愤，却再无法呐喊，空中只响起了一声长长的悲鸣。

    两只盘旋在附近的兀鹫被她的叫声吸引，嗖地飞了过来，见是一只小小的椋鸟，就把她围在了中间。子兰连逃都不想逃了，她一直在飞，早已疲惫不堪，只是凭着一股意念坚持到此，现在支持她的最后一丝信念都没有了。

    也好，就死在这里吧，和璐旻在同一个地方，只是葬身在这两只畜生的嘴里，实在太恶心了。可那两只兀鹫并没有吃她的意思，它们早已在战场上吃得饱饱的，此时更像是拿子兰在戏耍，看她在它们的尖嘴和利爪下挣扎。

    此处冲天的怨气和游荡的死魂遍布空中，因为数量庞大，一时连黄泉路都塞不下了。阎王已经被惊动，亲自去了鬼门关坐镇。仙界也派出了人手，来此地超度亡魂，镇压邪怨之气，以免扰动人间的秩序。

    崖生道长伫立在空中，看着无形的死魂惨呼着冲出地面，在空中盘旋飘荡，他们咬牙切齿地冲向自己的敌人，却径直穿过了敌人的身体。数不清的死魂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在无声的控诉，却没有一个人能听见，没一个人理睬。饶是崖生道长在谜浮山已修炼多年，此时也不禁动容，他拂尘轻挥，面前的死魂就消失不见了。这时一支紫色的羽毛飘飘荡荡地落在他的拂尘上，上面的一丝血迹格外醒目。

    转头看到远处的空中，一只紫色的椋鸟被两只兀鹫叼来啄去，已经奄奄一息。动了恻隐之心的崖生道长顿生厌恶，拂尘一扬，那两只秃鹫好像被抽打了一般，怪叫着飞走了。雪白的拂尘卷住了子兰，把她带到崖生道长身边。

    子兰只觉得在阵阵痛楚中，身体好像忽然落在了蓬松的软榻上，她闭上眼睛想睡一觉，再也不要醒来。

    意识好像漂浮在一片虚无之中，一股清流缓缓渗入她的身体，几乎已经沉寂的心又开始跳动，子兰能清晰地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整个世界仿佛只有这一个声音，如此美好，像春天里枯枝抽出的新芽，像冰封中融化的溪水。突然之间天旋地转，一道耀眼的光芒亮了起来。

    她从一个宽大的袍袖里跌了出来，落在一人的手掌上。那人面容庄重，声音却很温柔，“我只能带你到这里了，好生去吧，不要再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了。”

    子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觉得有一股力量自那人手掌上传来，将她向上托起。她不由自主地扇扇翅膀，就飞到空中了。此时才看清那人一身青色道袍，臂上搭了一个拂尘，正抬头看着她，深邃的眼神好似一汪清泉，清澈无比。

    片刻之后，那人转身离去，渐行渐远。玉簪长发，青衫猎猎，茫茫天海间只有他的背影，携着一卷拂尘，徐徐地踏浪而行，似是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子兰望着那个超凡脱俗的背影似乎痴了，直到那人消失不见，她才回过神来，好好注视起眼前的景象。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大海，那无边无际的水面如此广阔，就如头顶的天空一样，两者在尽头交汇成一线，在那里隐隐绰绰地漂浮着一座山，虚无缥缈，掩映在霞光水波之中，那个救她的人就是往这里去了。

    子兰怔怔地望着海面，天地从来没有这般一览无余地舒展在面前，可她却觉得无处可去。她从没想过作为一只鸟儿要如何生存下去，空有人类的记忆却再也不能回到亲人身边，好像这世间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或是一个怪物了。

    也许这就是她任性的代价。那时只想见到璐旻，哪怕立刻就死了也无所谓，可现在呢？此时死了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好像活着也是一样，她同人世已经没有关系了，现在生死于她来说竟没有什么不同。回想自己的人生，当真是恍如隔世。上一世她真爱过，努力过，抗争过，倾注所有却抵不过命运的安排。

    子兰痴痴地守在岸边，看着海水起伏，滚滚的海潮卷着白色的浪花，拍打在岸边，溅起了朵朵水滴，带来丝丝凉意。一道又一道海浪涌来又褪去，似是没有什么不同，又每一个都不一样。

    这浪花在海上形成时也曾卷起惊涛骇浪，此时冲到岸边就变成了一堆泡沫，最终消失于无形。忽觉过往诸事，亦如这浪花，像梦幻泡影般，转瞬即逝。人生漫漫，不过是沧海一粟，无论曾经如何的刻骨铭心，最终都会掩埋在时间的长河中，了无痕迹。

    子兰刚刚经历了生死劫难，又得崖生道长的一缕仙力续命，此时顿悟，只觉得体内突然生出一股气息，循环往复，流动不止。她投生为椋鸟之后，一直在子兰的执念下奔波不停，就像借了个能飞能动的壳子，直到此时，才真正与这具身体融合在一起。飞禽走兽生出灵智本需要天大的机缘，可她原本就带着子兰的记忆，豁然看破生死，就从这肉身上生出元神来。

    可子兰却浑然不知，她专心感受着身体奇异的变化，渐渐忘记了刚才缤纷错杂的念头，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海边，像个石头一样。渐渐听不到海水起伏的声音，外界日月交替，潮起潮落，似都不曾发生，一时间竟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子兰无知无觉地将体内气息运转了数轮，等她再睁开眼睛时，只觉精神充沛，虽然一直未进一水一米，但身上疲惫的感觉却消失了，反而充满了力量。她遥望海上的那座山，好像离得近了，看得清晰了许多。在云雾缭绕之下，似有高山流水，鹤舞猿鸣。子兰又想起那个乘风而去的背影，不由朝着那座山飞了过去。

    天地之大，她已无可去之处，不如向着心中向往之地，奋力一搏。她没想过该如何越过茫茫大海，不知道那座山是否真的存在，在展翅高飞的一刻，她好像又一次活了过来，原来希望还在。

    那海上仙山看起来虽近，实则离海岸甚远。半路上子兰感觉已精疲力尽，只是四周都是茫茫的大海，根本没有歇脚的地方，只得咬紧牙关继续前行。幸好此时海面起了风，她借着风势，觉得轻松了不少，又往前飞了一段，但体力终有极限，随着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她眼前发黑，一下掉进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