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画

    嘉善咬字很干净,音如泉水清洌,她讲得也很平稳,偏偏宛若在陈纾禾心底投下一道炸雷。

    陈纾禾镇定看向圣女,圣女的表情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好似在与她谈论寻常天气一般。

    见她不答,嘉善微微笑了笑,道:“姑娘不必惊慌。我知你并无恶念,方才与你说破。若姑娘不信,我大可在此立下心魔誓,以消姑娘疑虑。”

    一介佛修敢立下心魔誓,足以说明嘉善的诚意。

    陈纾禾连日来紧绷的身形终于在此刻得到了放松,她压住了心底的酸涩,“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你甫一进门,我便看出来了。”嘉善轻轻点头,“周身萦绕的气息与周围格格不入,排斥却试图融合,且你身上,有一道阵法遗留的印记。”

    她指了指陈纾禾手背的牡丹,“便是此处。”

    佛修常年超度亡灵,一双眼最能看透魂息,被圣女察觉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但这朵牡丹令陈纾禾有些意外,“阵法?”

    嘉善微微笑了笑,“不如姑娘先说说,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我本就叫陈纾禾,圣女从前如何叫,眼下也如何叫就行。”陈纾禾扯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让圣女见笑了。”

    嘉善笑着摇了摇头,了然道:“难怪。这道阵法是驱魂阵,驱的便是不属于肉身原本的魂灵,但眼下看来,阵法并未对你造成任何伤害,只留下了一道存在过的印记。”

    “魔族狡诈,常用些被七宫严令禁止的法术,换魂夺舍便是其中一种。披着修士的皮混入门内搅起腥风血雨,先辈历过大灾,从此后七宫内遍布驱魂阵,你大约是不小心涉足的。”嘉善略一思索,“因你无恶念,又或是其他原因,阵法并未将你驱逐。你的眼睛……?”

    陈纾禾诚恳道:“自从……成了破昭大师姐,我总是能透过未合拢的门缝看到模糊云气,云气里都是过去的记忆,但同时也会流血泪。我怕长此以往会出问题,所以将眼睛遮了起来。”

    她将绸带摘下,嘉善观察片刻,缓声道:“暂时的确没有解决办法,这便是肉身排斥魂灵出现的后果,得适应一阵子。”

    于是陈纾禾又将绸带戴好了。

    嘉善抿抿唇,最终还是问出口:“那原本的陈师姐呢?”

    “不知,我也在寻。”陈纾禾摇头道,“我信她未死,但我感应不到她的气息,只能慢慢找了。”

    得到这个答案的嘉善沉默片刻,轻轻道:“也只有这样了。”

    二人出府门去,天已黑尽,好在住处不远,并肩行了一段路。分别时嘉善自袖袍中取出一枚手镯交给陈纾禾,“戴着这个,能镇住你的魂魄,或许会舒服一些。”

    陈纾禾道了谢,目送她远去了,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将周珩落在了府里,又紧赶慢赶回去抱他。

    好在周珩似乎没注意到,他方才在跟原小兔打架,赤手空拳又给人打昏了,陈纾禾折回去的时候,他正在舔爪子。

    她将小兔子抱起来,周珩蔫蔫的:“有点打不动他了,怎么办?”

    陈纾禾就道:“没关系,咱们现在在顺州,医修的地盘,他要是把你打出窍了,我们就再去给你找个没有户主的健壮兔子。”

    周珩:?

    第二日清早,五宫领队已清点好弟子整装待发。领队需先会合前往事发地,五宫弟子随后到,她将计划与副领队虞蔓说了,又同萧辞特地嘱托了几句,这方先行一步。

    穆淮惜走在最前头,顾九绫同花辰腻歪在后边,嘉善似乎早先便在等她了,见她抱着兔子出来,微微一愣,随即笑道:“纾禾姑娘当真喜爱这只兔子。”

    周珩老脸一红,陈纾禾颔首道:“的确,回头给他织件小红裙穿上。”

    嘉善眉眼弯弯。

    周珩怒道:“我不穿!不穿裙子!誓死捍卫尊严!”

    陈纾禾当没听见,并肩与嘉善走在穆淮惜身后。

    她们循着异样来到了城西,外头有一圈隐天蔽日的密林,林中突兀立着一座塔楼,日光不及分毫。

    棠城四周十丈见方的土地已成焦土,寸草不生,比魔域还要夸张。但城中似乎不受影响,各处绿植依旧郁郁葱葱,甚至有些茂盛得过分,枝桠间漏不下一丝光亮。

    嘉善只远远看了一眼便觉得有些奇怪,“这不太像魔族造成的后果。”

    陈纾禾不知道魔气会带来什么后果,她只觉得心跳有些快,有什么东西正在引诱她离开原地。但她的魂魄被右手腕的佛玉镯和白梨钏死死扣住,两方拉扯之间,她忽有所感地抬头,看向了那座塔楼。

    塔楼共七层,最顶上绑着一枚破碎的珠子,将落未落。每一块砖瓦都在风吹雨打下失去了原本的色彩,位移开裂,就在这般破落、毫无人迹的塔楼里,陈纾禾见到三楼的窗户处忽然闪过了一道光。

    很细微,像一枚刺入无边海域的针,瞬息间没了踪影。

    但陈纾禾看到了,且无比肯定自己没有看花眼,于是她当即道:“三楼方才闪过了一道光。”

    五人全部抬头望过去,破烂腐朽的窗棂在微风中一摇一晃,仿佛下一瞬就要崩碎。在场所有人同时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急速逼近,花辰立刻甩出两道符纸,嘉善禅杖落地,刹那间一道金色结界自众人脚下铺陈开来,连带着符纸一道将气息彻底隔绝在两丈外。

    气息见一击不中,瞬间消散了,分毫也未留下。

    符纸飘然落地,穆淮惜捡起来看,符纸已又薄又脆,布满裂纹,稍微一捏,瞬息间便化作齑粉。

    “这不是魔修。”

    所有人一致得出这样一个似乎必然的结果,从前不合理的一切现象都有了解释。

    只是——

    “那还能是什么?”花辰有些不开心,眉头皱在一起,陈纾禾站得有些远,但她似乎莫名感受到了那道气息,还有周珩,一双眼红得几欲滴血。

    她按着佛玉镯望向嘉善,嘉善立刻明白了,她微微拧眉,语气难得的沉重下来:“是鬼修。”

    怪不得此次何故的人要来。

    既是鬼修,便由嘉善来开路。嘉善从锦袋里取出一枚药丸递给陈纾禾,“你先吃了它,定住魂魄,不要被引诱。”然后小声问,“会破昭剑法吗?”

    陈纾禾点头:“会一点。”

    “好。”嘉善缓声道,“你跟在我身后就行。”

    花辰现场画符,七州鬼修绝迹,寻常并不会备克制它的符咒,但七宫都会学有关他们的知识,端看人学不学,而今也派上了用场。

    那道气息过后就再没了声息,众人等了许久,不见第二波攻击,恰逢此时花辰符箓备好,那些弟子们也陆续赶来,打头一个便是萧辞,他远远见礼,“大师姐——”

    一旁的虞蔓也跟着见礼,还刻意往前挪了挪,假装不经意地挡住了萧辞的视线。

    “噤声。”陈纾禾看向他二人,有些想笑,但指尖落在唇侧,“别过来,我们几个去就行。”

    七州修士大多没有对付鬼修的经验,即便是她们这批领队,但好歹修为高,多少能有还手之力。

    弟子们止步,陈纾禾回身,右手落在语冰剑柄上,对嘉善道:“走罢。”

    这回嘉善走头一个,紧跟着陈纾禾,接着是花辰和顾九绫,穆淮惜为队尾。塔楼就立在那里,老化的门窗已然坏死,留下一个漆黑的大洞来。

    “上去看看。”嘉善道。

    周珩咬爪子,“这里面有种味道让我很不舒服。”

    陈纾禾微微皱眉,将他往怀里抱了抱,“你拿我挡着点,大概会好些。”

    能让现阶段的周珩感到不舒服的,除了鬼气,就是妖气。陈纾禾想,从窥天镜里看到的未来似乎已经初见端倪,她觉得,她得做点什么。

    塔楼太破,四处漏风,一进去便是扑面而来的灰尘。窗棂上挂着絮状的窗纸,遮住了透进来的大部分光亮,陈纾禾点燃一支火折子,老旧的空间立时呈现在众人眼前。

    四周墙壁早已斑驳,上头是一字排开的挂画,墨迹晕染无从分辨。但陈纾禾注意到挂画周围的色泽同旁的地方有些不太一样,“这些画,原本不是挂这儿的。”

    她这一说,众人视线挪过来,看出了点端倪:边缘有些细微的摩擦痕迹,周围一圈比墙皮要白几分。

    这挂画拿手碰不得,一碰便碎。陈纾禾想了想,语冰出鞘半寸,接着铮然回落,扬起的剑风和煦,却轻巧将墙上画一一吹落。

    露出了占满一整面内壁的壁画。

    众人在看到这面壁画时皆面露震惊,嘉善甚至微微蹙了眉。五人绕着内墙走,一面走一面卸挂画,壁画完整的模样终于呈现在众人眼中。

    尽管这些壁画也因为经年累月而变得模糊不清,但陈纾禾还是看清了画中内容。

    一些没有脚的“游魂”,在经历一系列复杂的事情后,幻化出了实体,混迹在各大门派中,以荡平一切的态度无差别杀灭众生,最终摆出万人祭,向着遥远的西方俯首叩拜。

    天边却除了一抹虹迹,再无其他。

    “鬼叩天门。”

    嘉善说。

    陈纾禾没听明白,也不敢问。其余几人却懂了,顾九绫当先一个问,“存于何故最高阁被封禁的史书?”

    嘉善颔首,“不错,是那一册。虽说他们并不甘心叩天未成,但千余年前七宫已将所有鬼修捉拿渡化,本不应该再次出现。”

    花辰也道:“那些史书之所以被封禁,便是因为已成历史又有违背于人伦,可普天之下当真有如此枉顾他人性命只求自己活着的人吗?”

    陈纾禾没敢说话,因为她能听出来此事的严重程度,但她也隐约觉得,自己和周珩的到来,应该和这批鬼修有关系。

    她看了一眼嘉善,嘉善立时明白了,那双常含着笑意的眼此刻也溢满了忧愁。

    陈纾禾默了默,独自上前查看壁画,试图努力领会她们说的过去。

    壁画连成了一个圈,最后一幅西天的飞虹连入第一幅中出现在了东边,洒下的光晕落地,却成了一道道没有脚的游魂。

    不对。

    陈纾禾猛然发现,这壁画还被人动过手脚。

    她手有些抖,但坚定地伸过去,从飞虹下剥落一片墙灰。

    墙灰坠地,适逢穆淮惜转头看过来,立时发现了被掩盖的那部分壁画。

    “塔楼。”她道,“飞虹下有座塔楼!”

    陈纾禾听见自己冷静地道,“被藏起来了,不想让旁人发现,且这不是普通的塔楼,这是佛塔。”

    六角七重,六枚佛铃。

    看起来,就像是他们脚下这座。

    偏在此时,安静了许久的周珩忽然大声地“叽”了一声——

    “我去,纾禾!你脚底下有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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