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解围

    只见空地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张不算新的桌子,上边放了些碗筷,还有两大桶粥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几个蓬头垢面的小孩盯着粥桶吞着口水。

    桌子后边儿是临时搭起来的棚户,几个家丁打扮的年轻男子倚靠在藤椅上休息闲聊,看见裴玉书的身影忙站起来。

    “姑娘来了。”

    裴玉书带着一行人走进棚户,招呼她们坐在这里唯一还算讲究的地方——一张四方的木桌并四条干净的圆凳。

    为首的男子倒了三碗白水放在桌子上,示意姜昭昭她们喝水。

    ——“姑娘见谅,这里简陋,只有烧开的白水,还请不要嫌弃才好。”

    姜昭昭看着眼前的白水,说不嫌弃是不可能的,她自小生活在花团锦簇的富贵地,吃茶的用具、洗漱的面盆帕子无一不精致,连衣裳都是提前浆洗三遍,又由问梅她们仔细熏上三遍香才可上身的,这般简陋的瓷碗甚至还带着细微的裂纹,就算是姜府最下等的洒扫丫头都不会入口的。

    可是她一路走来,眼见繁荣的福州地界居然还有如此惨状,老弱病残不可胜数,一桶毫无滋味的白米粥都能引得孩童不住吞口水,心里也不好受,便拿起眼前的瓷碗抿了一口。

    画屏想阻拦已来不及,欲言又止。

    周衡看了也心有不忍,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居然有人连口粥都喝不上,她早有疑问。

    “玉书姐姐,这里……怎的有这么多……无家可归之人?”

    裴玉书叹了口气开口道:“不知你们可听过近年倭寇作乱,这群强盗从东边海岛而来,烧杀抢掠,又善海战,狡猾异常,沿海的城镇饱受其苦,却无可奈何,年前朝廷命福州卫所剿倭寇,虽说是胜了,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她望了望这片临时住所,甚至都称不上是住所,只需雨稍大些,怕就塌了。

    “这些都是因打仗流离失所的难民?”姜昭昭开口问道。

    “是啊,大多是从兴化一带逃过来的,本想着到福州怎么也能谋个生计出路,没想到连城门都进不去,又没有回去的本钱,只能在城郊暂时落脚,祖父接连上奏请示,却石沉大海,无奈之下,只得在这里辟了块地儿给他们落脚,这一落没想到竟是到今日都没个说法,祖父日日烦忧,只能让我安排了人稍加照应,待朝廷拨下赈灾款才好。”

    周衡听了忙问道:“为何不让他们进城?”

    “祖父没说,你也知道,我祖父只是个附郭县令,这福州府的事他轻易做不了主的,我想着,左不过是三司衙门的令,除了那几个都司,再没有谁能做这么大的主。”

    这便是官场的官司了,不容旁人置喙,姜昭昭自小就知道,心照不宣,祸从口出。

    周衡难得的也沉默下来。

    难怪昨日的宴席上美味珍馐流水般的上桌,玉书姐姐却兴致寥寥,想来是因为这件事了。

    任谁,看见了这里的白粥,都吃不下手边的肉糜的。姜昭昭忽然有些感慨。

    “祖父无暇顾及这边,我就时常照应着,不止这一处,周边还有好几处这般的棚户区,祖父素来简朴,县衙也拿不出太多的米粮,若是赈灾款再不到,怕是这样的棚户都难以为继了。”裴玉书叹了口气,这般每日分发两次白粥,已是非常艰难,更何况还有老弱病残需要看病吃药,更是雪上加霜,可是这偌大的福州城,除了祖父,还有谁会把这些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呢?

    姜昭昭听罢,随手解下了手上戴的银镯子和头上簪的钗环,放在桌子上,又让画屏身上带着的银两拿出来,说道:“玉书姐姐,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些钗环首饰的,你先拿去应应急,待我回去,写信告知祖父,朝廷不会置之不理的。”

    周衡见了也将身上带的物件拿了出来,裴玉书却摇摇头,不愿收下这些。

    “两位妹妹的好意我知道,但是这些也只是杯水车薪……”裴玉书正要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一阵分外嘈杂的声音而且愈来愈大,还伴随着孩童的哭喊声和女人的叫喊,显然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一个六七岁模样的男童跑过来寻裴玉书,口齿伶俐地说道:“裴姐姐,不好了!好多官府模样的人闯过来,要把我们的屋子砸了,要…要赶我们走呢!”

    “什么?!”裴玉书惊了一下,连忙站起来,跟男童跑去。

    姜昭昭和周衡也看过去,只见人群都往嘈杂的打砸处围去,便也跟着裴玉书一道去。

    只见前方围了一众衣不蔽体的百姓,中间是二十余带着官刀、气势汹汹的官府差役,正蛮横地打砸本就不牢固的草棚和桌椅,另一边是一伙身强力壮的男子,拦着差役,却又畏惧他们手中的长刀。

    “滚开!你们这群乞丐,莫要污了我们这地界,哪来的回哪去!”领头的差役唾了一口,一脸鄙夷地说道。

    “我呸!你们这群走狗!老子在兴化跟倭匪拼命,你们在这福州城里享福,打完了,倒不管我们死活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是!管你什么衙门!用了老子,就得给老子钱!不给钱,休想老子走!”

    “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我就是死了也要去阎王爷那里告你!”

    “老少爷们都抄上家伙!他们当官的不管我们死活!我们死了也要拉上他们垫背!”

    说着,凡是手里有家伙的都冲上去,要与这群差役拼命,虽然手边能拿到的家伙都是些木棍、树枝之类的,但胜在人数众多,把这群差役围起来。

    这群差役不过二十余人,也纷纷拔刀严阵以待。

    裴玉书眼看这边要打起来,忙出口喊道:“慢着!”她走到差役跟前,“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奉了谁的令?平白无故的,凭何来毁人住处?”

    领头的差役看了她们一眼,只见来人是三个戴了围帽的小娘子带着几个侍女小厮,便有些轻忽之意:“哪来的黄毛丫头,也敢管衙门的事情!”

    众人是知道时常来施粥的裴县令的孙女的,便有人开口道:“这是裴县令家的小姐!”

    领头差役一听,并不十分上心,说道:“哼!区区县衙,还管不到我们头上!咱们兄弟是府衙奉职的,就是裴县令亲临,也抗不了这个令!”

    姜昭昭一听,心里有了计较,这就是附郭县令的难处了,因为和府衙同在福州,所以福州地界的大事小事的,都轮不到县令做主,脏活累活倒是头一个的。很显然,救济安抚灾民的活儿,上头压根不管,驱赶灾民倒是积极,而真正在救助灾民的县令却又不得违抗府衙的令。

    “你们这群刁民,想造反不成!兄弟们的刀可不长眼,识相的给我乖乖滚回兴化去!否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可怪不了我们!”差役怒目而视,压根不把几个小娘子放在眼里。

    “县衙管不了,巡按御史可管不管的了?”姜昭昭突然大声说道。

    领头的差役目光看向同样带着围帽的姜昭昭,这个看起来比先前的裴县令家的还要小一些的小娘子说出的话却比之更有分量,他有些探究意味地开口问道:“此话何意?”

    姜昭昭见他终于肯正视她们,便又开口道:“不论你们是奉了谁的令要驱赶灾民离开福州城,原因我大概都能猜到,现如今,巡按大人正在福州城里,你们若是能安安稳稳让大家离开这里倒也罢了,若是起了冲突闹大了,万一传到巡按大人耳朵里,你猜,你的上峰可会保你?”

    巡按御史到访福州,来的又是深受皇帝信任的三品左副都御史,她猜测,应是几个都司衙门怕陆廷竹知道城外的灾民从而顺藤摸瓜查出些什么所以才急哄哄的让差役把这些棚户拆除,那么他们害怕的应该就是把事情闹大,让陆廷竹知道这件事情。

    领头的差役也不是傻子,他原本就是打算吓吓这些灾民,让他们顺顺利利离开福州,可眼见这群灾民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样子,本就窝火,又被一个黄毛丫头道出了关要,更是恼怒。

    “你又是哪家的?不在家里绣花,跑来这里指手画脚,胆子不小!”一旁帮腔的差役问道。

    画屏看见自家姑娘被如此轻慢本就不满,现下看见一个不知所谓的小差役出言不逊,便出口道:“放肆!京城姜家也是你能置喙的!”

    领头的差役一听,心里把“京城姜家”几个字反复琢磨了一阵,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有些犹疑不定。

    按理说,地方上的寻常差役即使是府衙任职,对京城里有哪些官宦人家是知之甚少的,就像此刻,即使明白告知姜昭昭出身京城姜家,在场的灾民也罢,差役也罢,不在官场内,是断断不会清楚京城有什么门户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不过,恰好,领头的差役是个例外,他原本出身平民却一心要在福州混出个模样来,结交世家、讨好上峰,虽然不甚清楚,却也偶尔在上峰的口中听说过京城的一些世家大族,因此,听了画屏的话,又细细观察姜昭昭的言行举止、穿戴装扮,已对姜昭昭的身份有了大概的猜测,不由地卸了几分气势。

    “既是如此,小娘子何必费心,在福州城里好玩的多了去了,自是不必在这荒郊野岭的受累的。”领头差役说话间已多了些许忌惮,目光打量眼前的少女。

    姜昭昭实则心里也没底,只是觉得这些灾民本就失去了家园,不该被府衙如此对待,又加上玉书姐姐的情分在,脑子一热便开口了,现在更是自报家门,怎么也得把这件事情办好才是,于是,她开口道:“我既已来了此处,便是不能坐视不理的,此番若我任由你们这般仗势欺人,岂不是堕了家里的名声。再者,如今巡按御史陆大人此刻就在城内,陆大人明察秋毫、处事公允又爱民如子,必不会容你们如此蛮横擅专的。”

    一番话出口,姜昭昭心里其实紧张得很,话里话外扯着家里的旗子,又拉着陆廷竹做幌子,明里暗里跟他说,若是一意孤行,不仅京城会知道,陆廷竹也会知道这件事情,她心里明白,不管这班差役的顶头上司是谁,都是不愿意将这件事情捅到巡按御史那里的,否则他们也不会急哄哄地驱赶灾民离开福州。

    领头的差役面露不悦却一时也想不出对策,他今日是要赶走这群不能出现在巡按御史面前的灾民,没想到今天走背运,碰到了几个官家小姐,听起来也不会乖乖当做没看见,万一闹大了,可不是要坏了大人的事。

    他撇撇嘴,只能把刀收起来,又忿忿道:“走!”

    二十余个差役只得跟着离开了这里。

    待他们走远了,姜昭昭撑着的一口气才吐出来,抚着胸口不住喘气。

    “吓死我了!”周衡也缓了一口气,平复心绪,“他们不会再来了吧?”

    “但愿吧,若是他们连这里都失去了,就真的变成乞丐了。”裴玉书皱着眉说道。

    “暂时应该不会,多少他也要顾及名声和陆大人的。”姜昭昭此番和他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了那么多,若是灾民有个什么事,她一定会把事情捅到巡按御史那里,那么灾民的事就瞒不住了。

    此时,几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正是方才差点与差役们起冲突的几人。

    其中一个蓄着胡子的年纪稍大的男子说道:“裴姑娘,朝廷的赈灾款究竟什么时候能到?”语气中隐隐还有方才的怒气,并不和善。

    裴玉书面露难色,她也焦急,但是这不是她一个闺阁女儿能知道的事情,甚至她的祖父都不清楚。

    “大家宽心,一定会有的。”裴玉书小声地说道。

    “宽心宽心!次次都这么说!朝廷若是不想管我们了,大可直说,用不着让你一个小丫头来顶事,什么县衙府衙的都缩在背后当乌龟!”男子瞪起眼睛,大喊大叫起来。

    裴玉书吓了一跳,一旁看起来稍微瘦弱一些的男子扯着情绪激动的男子拦着说:“你作甚!跟一个小娘子厉害什么!这段时日的粥你忘了是谁拿来的了!”

    男子愤愤不平,说道:“本就是他们欠我的!老子出生入死跟倭匪玩命,结果连个破棚户都不给老子住!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好了好了!朝廷既说了有款项,那就是有,少说几句……”瘦弱的男子扯着他走开,安抚地话渐渐轻下去,听不真切。

    裴玉书立在原地,有些内疚。

    姜昭昭似乎感觉到了裴玉书的低落,双手挽住她的胳膊安慰道:“玉书姐姐,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祖父的错,祖父不正在想办法吗,会好的,起码府衙的人不敢再把事情闹大了。”

    裴玉书点点头,想扯出个笑脸,又意识到自己带着围帽,旁人看不见,便又放平了嘴角。

    一旁隐蔽的角落,一个身着锦袍,头戴玉冠的男子默默注视着一切,看完这一出闹剧,不由面露笑意。

    “主子,可要管管?”阿吉开口问道。

    男子正是出城暗访的陆廷竹,他手指习惯地想摩挲戴在腰间的玉佩,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他的玉佩昨日遗失了,略有遗憾地收回手,看了一眼姜昭昭,说道:“自然,毕竟我明察秋毫、处事公允、爱民如子。”

    阿吉忍不住看了自家主子一眼,又看了一眼姜昭昭,实在是无话可说。

    “走,是时候去找找我们的都指挥使大人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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