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船只靠岸,陆续有仆从装扮的男女从船上上岸,有周家的,更多的是姜昭昭随行的侍女和家仆,零零散散也有几十人,接着姜昭昭跟在林淑婉身边出现,只见她穿着月白色的交领短袄,上面绘着暗纹,看着不显,只是从远到近,明晃晃的光一照,这暗纹像是水光被风吹拂了一般生动起来,下边配着绣了合欢花样的黛蓝马面裙,随着主人的行动,流水行云铺展开来,虽然身形尚小,一举一动却极有章法,不知是衣裳称着人还是人称着衣裳。
秋雁在一旁看呆了眼,她是周家的家生子,父母都是周家做事做老了的,在周家也算是看惯了好东西的,却也还是被姜昭昭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迷了眼,再看她行止有度,面若银盘,眼睛看过来娇俏一笑,她真是觉得看见了天上的仙女儿下凡来,移不开眼。
姜昭昭一踏上地面,就被冲过来的周衡撞了个满怀。
“小昭昭,你可算是来了!”
姜昭昭站稳,笑道:“阿衡表姐,两年不见,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哪儿像你,坐个船竟然还能大病一场,收到阿娘的信可把我吓了一跳!”周衡性子比林淑婉年轻时还要跳脱率直,姜昭昭自小按照京城贵女的标准接受规训,一举一动都有章法,不可行差踏错,最羡慕的就是这个阿衡表姐,活得自在率性。
按照原本的计划,周家的船早就应该到福州了,可出发没几天,姜昭昭便在船上大病了一场,起初只是头晕恶心,原想着是苦船,水土不服罢了,船上常年备着药,也方便应对,只是吃了几次药,昭昭并没有好转,虽然不再恶心,但是仍然昏昏沉沉的没什么精神,林淑婉才想着,应该是这孩子心里有事,闷闷不乐的,也影响身体痊愈,索性让船慢行,一来让昭昭习惯行船,二来也是为了给昭昭时间让她心情缓过来。
“阿衡表姐别笑我。”姜昭昭声音软软的讨饶,惹得周衡伸手掐了掐她的脸,又揉了揉,爱不释手。
林淑婉看见了,一巴掌拍在周衡作怪的手上,“你这丫头,没轻没重的,把妹妹的脸当面团捏吗?”
“小昭昭的脸最软乎了!”周衡大言不惭,揽着昭昭就往马车走去,看见马车旁还在呆着的秋雁,好笑道:“可不得了,这是哪家神仙真人把我们秋雁小美人儿的魂给收了?”
说着,周衡又伸手在秋雁眼前晃了晃,“嘿,回神!”
秋雁回过神,脸噔一下红到了脖子,支支吾吾道:“姑娘……表…表姑娘……”
周衡觉得好笑,不客气地揭短:“我们秋雁最是喜欢好看的小娘子了,都怪小昭昭好看,秋雁都移不开眼了。”
秋雁闻言,脸更是红的不得了,姜昭昭也抿嘴笑。
“好了好了,上马车,咱们回家!”周衡拉着姜昭昭上了马车。
一路上周衡拉着姜昭昭叽叽喳喳个不停,一会儿说方才码头迎贵人的架势多么气派,让她等了许久,一会儿说福州城新开了一家糕点铺子名唤七宝斋,推出了许多新鲜花样,每每去买果子都要排队许久,一会儿说她新得的小马驹如今可壮实了不少,可以一同去骑一骑,一会儿又说过两日要带昭昭去城郊的庄子上玩,好不热闹。
“这么说,祖父近日都在庄子上钓鱼了?”姜昭昭到周家做客也不是稀奇事,周家人口简单,都待昭昭和家人一般,昭昭也随周衡唤周茂熙为祖父。
“可不是,祖父新得了这个喜好,可惜……”周衡偷笑,毫不客气地说:“他光有这个心,鱼儿却总不上钩,每每钓上来的不是泥鳅,就是拇指长的小小鱼。”
“你这个促狭鬼,祖父也是能随意编排的!”林淑婉拍了一下周衡的脑袋。
“阿娘还说我没轻没重,明明阿娘才是喜欢动手动脚!”周衡护着脑袋反驳道。
“你这小娘子,哪儿学的规矩,没大没小!”林淑婉作势又要动手,却是笑着的模样,再凶的模样也都是对女儿的宠溺。
“昭昭救我!”周衡缩着脑袋躲到姜昭昭身后。
“夫人,姑娘,表姑娘,快吃些糕点果子,这可是七宝斋新出的花样。”秋雁适时打断了自家主子的打闹,拿出了早就备好的吃食放到矮桌上。
周衡忙拿起一块桃花酥道:“是啊是啊,这可是我大清早去七宝斋亲自排队才买上的呢!阿娘,昭昭,快尝尝。”
“那我自然是要好好尝尝的。”姜昭昭顺手接过桃花酥,与林淑婉对视一笑。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驶入一处幽静别致的巷子,在一处府宅门口停下,这便是周府了。
周府面积并不十分广阔,但胜在闹中取静,庭院布置又错落有致,一步一景,四季皆有可看之处,摆放的物件虽然不甚名贵,却十分讲究色彩形制,端庄雅致,别有意味。
此刻天色尚早,周衡带着姜昭昭在园子里逛了逛,直到天擦黑,才见到晚归的姨丈周礼谦。
周家世代簪缨,只是人丁不旺,周礼谦是家中独子,生来便被寄予厚望,可惜他生性洒脱,虽自小有才名,却厌倦官场,喜好山水,在周茂熙的棍棒之下勉强去了一次乡试,考取了举人,就再也不愿更进一步去谋个一官半职了,整日写词作画,倒也小有名气,自得其乐。
晚宴。
周礼谦而立之年,身姿挺拔,长相英俊,并没有官场中人汲汲营营的野心,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年过三十,却因常年与书为伴,有一种纯然的书墨少年气。
“两年不见,小昭昭都长这么高了。”周礼谦亲自为姜昭昭斟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
姜昭昭有些犹疑,在家里,她还未曾允许可饮酒。
“无事,只是杯果酒,是去年你姨丈亲自酿的。”林淑婉解释道,她知道姜昭昭在家里规矩大,如今好不容易出来该放松一二。
姜昭昭看着林淑婉鼓励的眼神,便顺手接过了酒杯抿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喝!”
林淑婉和周礼谦相视一笑,周衡咋咋呼呼地也要喝,嫌酒杯太小,要让秋雁去拿一个大碗来。
“不得了,你瞧瞧我养的到底是个姑娘还是个酒虫,约莫是投胎的时候和你哥哥投错了。”林淑婉打趣道,却并不阻止。
周衡的同胞哥哥周辞和她是双生子,如今在四方书院读书,等闲是不归家的。
周礼谦摆摆手道:“无妨无妨,人生在世,诗酒茶花,乐事也。”
“就是就是。”周衡附和,话头一转又道:“对了爹爹,今日码头可热闹了,听说京城来的大官儿,府衙的人把码头围的水泄不通就为了迎他一个人,可威风了。”
林淑婉也有些困惑:“我去京城之前还未听说有什么大人物要到福州,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怎么福州府可有什么变动?”
“倒也不算甚变动,是圣上派了巡按御史下来,代天子巡狩,可不得好好排场一番。”周礼谦说道。
“所为何故?”
“左不过是兴化一役,”周礼谦停了一下,又说:“罢了,不提这些,不过是些官场营生,不过这次的巡按倒是有些意思。”
“哦?是谁?”林淑婉问道。
“本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天纵奇才,十五岁的状元郎。”
“是那个陆家美玉之称的陆植?”连中三元,少年天才,除了陆家陆植,不作二想,“可他不是在都察院任左副都御使吗?”
当年十五岁便状元及第的陆植可谓是闻名天下,一举一动皆被编成戏本传颂,先是殿试得皇帝赏识,亲赐字廷竹,再是短短七八年间连升十级,官至正三品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深受皇帝信任,除贪腐,正朝纲,前途无量。
都察院掌监察,副都御使仅次于左、右都御史,从无出京巡按四方的先例。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巡按御史不过七品,让一个副都御使兼任,实在是有点大材小用。”周礼谦笑了笑,“事出反常必有妖,这福建官场怕是要出事了。”
周衡听了只笑道:“听说那个陆廷竹英俊不凡,真是可惜了,早知道我就应该在码头的时候挤进去看看的。”
“你爹爹是在教你一些官场的道理,你倒是关心人家长的俊不俊。”林淑婉又道:“你看看昭昭,人家比你还小几个月,也没你这般跳脱。”
“我学那些劳什子作甚!我又不做官的。”
姜昭昭看着又要斗起嘴来,便忙夹了一筷子清蒸鱼给周衡。
“阿衡表姐是活泼,我最喜欢表姐的性子。”
“就是就是,我也最喜欢小昭昭了!”
林淑婉和周礼谦看着姐妹俩,不禁又笑起来。
入夜。
“所以,你特地去京城一趟就是为了接小昭昭来福州游玩一段时间?”周礼谦沐完浴,坐在茶桌边,倒了两杯茶。
“是啊,阿姐就留下了昭昭一个骨血,说什么,我也要好好照顾她的。”
“这姜家的姑奶奶也是,怎么好端端的,要自己住到外边去?”
林淑婉喝了口茶,说道:“她也是个可怜人,这些年若不是她在照顾昭昭,我必然要把昭昭带在身边看着的。”
周礼谦笑道:“昭昭姓姜,父母具在,哪轮得到你这个姨母越俎代庖。”
“她那算什么父母,一个爹只知道汲汲营营,一个继母,自私懦弱,他们有多少心思愿意花在昭昭身上。”
“我看也是,这孩子虽然落落大方,却实在拘谨了些,这段时日,你跟阿衡叮嘱一番,让她多带着妹妹玩耍,也好让她心绪开阔些。”
林淑婉白了他一眼,“那还用你说,我早和阿衡说了,阿衡那个性子,你就是想让她带着昭昭读书习字也是不可能的。”
“昭昭,你姑母真的要搬出去住啊?”
周衡和姜昭昭沐浴完了,只穿着寝衣,窝在一床被子里,说着悄悄话。
姜昭昭叹了口气,说道:“是啊,我跟她撒娇、耍赖,她都不为所动,铁了心要搬出姜家。”
姜昭昭幼年丧母,在她看来,姑母就是阿娘一样的存在。
方才看见周家和乐融融,虽然在斗嘴,却能感受到一家人之间的亲情,昭昭说不羡慕是假的。
姜昭昭走路还不稳的时候,姑母和离归家,把昭昭抱在身边抚养,一养就是十年。
说起来,她虽然从小没有身生母亲,但是因为姑母在身边,她从未羡慕过旁人,在她心里,姑母比母亲还亲。可那天姑母突然要搬出姜家,还不愿意带着昭昭,这不啻于晴天霹雳,她又哭又闹却改变不了姑母的心意,自此闷闷不乐,跟着姨母来到了福州。
周衡转过身子一把抱住姜昭昭:“不怕,你姑母不要你,我要你。”
姜昭昭虚虚推了她一把:“姑母才没有不要我呢!她只是想搬出去散散心吧……”
其实姜昭昭一直知道姑母一直不开心,就算是笑着的,也带着淡淡的忧愁,很淡,却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这些大人啊……没意思的很,什么也不和我们说,一个人闷在心里,怎么能开心呢?”周衡抚了抚昭昭的头发,望着昭昭柔嫩的脸庞。
昭昭的眼角下方有一点非常淡的泪痣,淡红色,不仔细看并不会发现,此刻在烛火的映衬下,眼波盈盈,竟有一丝妖冶,就算是自小知道这个表妹生的好也不禁在此刻被吸引了心神。
这么好的表妹,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周衡心里默默道。
“好好睡一觉,休息几日,我带你去城郊的庄子上,祖父在那里住了好几日了,我们可以在那里跑马,也可以去摘莲藕,可好玩了!”
姜昭昭喜欢周家,在这里她总是能感受到亲人之间暖暖的关心爱护之情。
“好!”她抱着阿衡表姐一只胳膊,甜甜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