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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不知排了多久的队伍,蝎子终于看到了尽头。几只保姆虫模样的虫子在指引着虫子们有秩序地离开,一些虫子自发地前来维护秩序,她们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当她走到她保姆虫面前后,发觉她们正拿着笔书写着什么。这和虫巢王殿里的秩序几乎一致,幼虫出生后,将由负责她们的保姆虫记录下她们的代号、体重、身高等等一系列数据。虽然出生起幼虫们的轨迹就不可能再改变了,但是为了挑选出最为优秀的虫子,这样的记录是必要的。

    淘汰弱小的虫子是必要的,对于虫巢而言,天生弱小的虫子成熟之后只会变成更加难缠的累赘。

    但是在女王的特殊时期就不一样了。

    蝎子没能留在王巢,除了幼虫时期对女王的印象以外,那只高贵的“母亲”对于她而言仅仅是个模糊的概念。她不知道虫子们为何喜爱女王,为何尊敬她。即使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她,女王就是天,一切要以女王为先。可是这种话并无法说服她,在她问起“为什么”之时,成虫们没有解答“为什么”,而是直接给了她一个定论,说:

    “因为虫子们都是这样做的。大家都这么做,难道还有不对的吗?如果不对,你们就不可能坐在这里了。你们知不知道,过去,我们的女王为了整个虫族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成虫说到这里,激动得落下了眼泪。而幼虫们呆呆地摇晃着触角,不明所以。有的幼虫干脆把脑袋靠在了桌子上,不想听下去了。

    “你们不知道。你们只是幼虫,你们什么都不懂!”她高声叫着,仿佛自己曾亲身经历了上万年前的那场战争似的。

    周围窸窸窣窣了一阵子后,安静了。

    一只幼虫突地站起身,露出苦笑,说:“是我们不懂。所以我们要向同胞学习。请您多教教我们。”

    那时尚是幼虫的她还没想明白,就在同龄虫子们的笑容之下,不得不将疑问抛在了脑后。她发现,根本无需纠结这个问题,想太多也只会徒增烦恼,于是她就像其他虫子一样歌颂女王,像其他虫子一样行事,说着大家都认同的话语。

    可是她不明白,也完全不理解虫子们为何热衷女王。即使周身全是赞扬,她试图跟着群虫们赞扬女王,然而内心依然空空荡荡。

    长大一点后,她成为了一只预备的兵虫。她的身材在蝎子中不算高大,但足够强壮。指导她的是一只性情怪异的白蚁教练,她不喜欢这位教练,因为白蚁教练动不动就惩罚虫子。但是因为其他虫子都尊敬着那个教练,所以她也就跟着尊重了。

    而且令她倍感不愉快的是和她同期的一只呆头呆脑的蝎子。她知道那只同类天生有缺陷,然而却额外受成虫们的重视,让她分外窝火。

    凭什么一只生来残疾的虫子就那么特别?她恨得牙痒痒,即使那只同类从未打扰过她,然而在她眼里,那只虫子做什么都是错误的。当她看见那个同类有着一双巨大的蝎钳后,嫉妒越发膨胀。

    她没有主动去找麻烦。她才不害怕那个有着巨大钳子的同类,只是因为欺负一个天生残疾的虫子,根本不是士兵所为。她如此告诉自己,心里越加骄傲了。

    终于,她看到那个呆头呆脑的同类被白蚁教练训斥了。她愉快地站在虫群当中,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同类屈辱的模样,教练每一拳都狠极了,像是要将她活生生打死一样。但是蝎子知道,这还不到最精彩的部分——一只瘦小的虫子就打断了那一切。

    黑压压的虫群中间,一只矮小的兵虫推攘着挤了出来。

    她是那么特别,只有她一只虫子站了出来,严声问道:

    “我们,我们不是同胞吗!我们为什么要伤害同胞啊!”

    虫子们震惊着,似乎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她注视着那只小兵虫,轻轻哼了一声。

    矮小的兵虫坚定地瞪着教练。

    “因为她说谎了。”

    “她对教练出言不逊。”一些虫子回应道,“她应该挨打,这也是为了秩序。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但是,我们怎么知道她说谎了呢。你们认为她说谎了,应该证明她说谎,而不是用暴力逼迫她承认啊。”矮小的虫子转过身,厉声厉色地说。

    这下其他虫子都不说话了,只面面相觑。

    蝎子冷笑了一声。一种冲动告诉她,此刻该她出声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冲动,但是她想要让其他虫子注视她,就像英雄似的被千万虫子认可。她盯着那只矮小的虫子,她是那么瘦小,死了也不奇怪。但她的甲壳闪着一种油亮的光泽,这道光芒刺得她眼睛疼。

    于是她露出阴测测的笑容,大声问道:

    “你有什么证明她没有说谎?”

    这下,周身的虫子好像回过了神似的,叫嚷了起来。

    “对啊,你有什么证明她没有说谎?”

    见如此之多的虫子认同她的话语,蝎子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仿佛她成了一颗明星。她看着那小兵虫愣了一下,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地往后退了几步。

    她在恐惧。蝎子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赢得了什么胜利似的。她叫起其他虫子,仿佛此刻她就是一众虫子里的指挥官、最聪明也是最为特别的那一个。虫子们很快就应了她的声音,纷纷把那只小兵虫围了起来。

    她率先出头,钳制住那只小兵虫。同她看到的一样,这只虫子弱得要命,真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抚养她的保姆虫又是怎样的虫子,竟然没有放弃这个看起来就没用的家伙么?

    将小兵虫拖到教练面前,她看向那只漆黑的同类。这只呆头呆脑的蝎子听见动静终于抬起了脑袋,满脸惊讶地瞪着她面前的小兵虫。她们两个相互对视着,周边响动起虫子说话的声音,然而她们只是失了神似的看着彼此,眼瞳微微颤抖着。

    她突地厌恶了。一种道不明的阴暗情绪在胸腔里翻滚。这两个虫子是特别的——她脑子里蹦出了这样的想法。她们竟然和她们都不一样,凭什么她们两个只看着彼此,不看着其他虫子?她愈来愈嫉妒了,简直要发疯。然而很快,教练的一击就落到了那只小兵虫的身上,一阵闷响,甲壳撞击地面的声音额外清脆,她也因此大笑了起来。

    周围的虫子都在笑。

    “揍死她才好呢。”另一只兵虫挺直了胸膛,“反正这样矮小的虫子,也是送死去的。”

    她勾起嘴角十分认同。这样瘦弱不堪的虫子,到底有什么必要活着呢。虫巢需要的是强大的战士,而不是一只连一拳都抗不下来的废物。

    小兵虫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后就没再动了。那只漆黑的同伴摇晃着站起了身,目光直愣愣地盯着那只矮小的兵虫。

    “还有谁觉得自己是英雄?”教练喊道,“你们以为自己是正义的,但是谁会听你们的正义……拳头,就是正义!”

    虫子们附和起来:“拳头就是正义!”

    空气仿佛都在震动,虫子们放出了信息素,这股愤然的情感感染了原本无动于衷的伙伴。她们举起爪子,抬起钳子和尾针,高声回应道:“拳头就是正义。”

    她也叫道:“拳头就是正义!”接着,她用余光看向那个同类。她期望在她脸上看出一点点恐惧或者悲伤,然而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她心想:不愧是个残疾的虫子,连感情都感受不到,那只废物还是白白为她出头了呢。

    正常的虫子是不屑于跟一只残疾的虫子起冲突的。

    她本以为事情就会这样结束了,哪曾想那只呆头呆脑的同类竟然在训练结束之后去看了那只小兵虫。她告诉自己,不过是两个失败者报团取暖罢了,然而当她远远地看到那只同类和那只小兵虫相谈甚欢的模样后,嫉妒抽芽疯狂生长。

    那么耀眼、明亮的两只虫子,她们凭什么?为什么她们那般与众不同?

    于是她接近了那只小兵虫。这只小兵虫单纯得厉害,听完她的一番话后,竟然立刻就原谅了她。她在心底耻笑着,看向那个孤独的同类。

    她依然面无表情。好像无论她做什么,那只“特别”的同类都不会生气。为什么成虫们都那么喜欢她,就因为她天生拥有一双大钳子吗?蝎子憎恶地咬紧牙关,然后露出一副假笑,转身走了。

    直到有一次她们没有拦下小兵虫,让她有机会又去找了那只呆呆的同类后,她才明白那个同类原来也并非不会生气的。她们因此闹了矛盾。她叫小兵虫只能选择她们其中一个,她很乐于看到这只善良的小兵虫陷入两难的境地,看到那张不知所措的表情,她就觉得有趣。

    然而还没等到回答,那只漆黑的同类就突地冲了过来。她的动作十分敏捷,简直就是天生的战士,还没回过神来,她就感到身体一轻,紧接着后背重重摔倒在了地面,一阵尖锐的疼痛。

    那只同类从她身上踏了过去,抓住小兵虫跑了。而她身边的两只虫子被那个呆子吓傻了,直到那两个家伙跑远之后才扶她起来。

    “去追啊!”她往地上吐了口水,皱眉瞪着她们俩。

    “可是——”她的同伙犹豫着,“连你都被她打败了,我们去追不就是浪费力气吗?”

    “你有我们还不行吗,跑了就跑了吧。为什么非得要跟那种废物待在一起?”另一只虫子轻轻拍掉了她身上的灰,问。

    “你们不懂!”她愤怒地吼叫,尾巴高高竖立起来了。

    “为什么这么说,明明我们一直都跟你在一起。”

    “你们就是不明白——在一起又怎么样,你又不是我,你懂我吗?”

    她们俩露出了一瞬的厌恶,咂嘴道:“你就懂得多了吗?你不就是嫉妒那个残疾虫子?一个比她健康的虫子,没她强大,你不就嫉妒吗?真卑劣。”

    “你们当初不也是参加了吗?”她冷笑道。

    “我们参加那是因为大家都喜欢啊。大家都喜欢为什么不做呢,而且那只虫子,活着也没什么用处吧。”

    “你们一直都是这么想。”她哼了声。

    “难道你觉得你很特殊吗?”

    两只虫子摇摇头,懒得和她吵下去了。她们已经受够了她,于是干脆走开了。蝎子没有拦住她们俩,而是憎恶地瞪着她们两个的背影,在心底默默诅咒着她们两个在明天的训练当中被其他虫子揍趴下。

    后来,那只小兵虫还是跑回来了,向她道了歉。她远远瞥见那个漆黑的同伴的目光,于是大度地原谅了这只小兵虫,轻轻抱住了他。在这之后,她终于没有再看见那只残疾的同类了。

    她毕业之后出了王巢,这只唯一的“朋友”——小兵虫也跟她一起出了王巢。她们顺利地成为了兵虫,可是由于那只小兵虫太过弱小,工作的第三天就死在了荒野。而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才刚刚返回巢穴,正清洗身上的血迹。

    一只空中侦察的胡峰告诉了她这个消息,问她要不要去看那只小兵虫最后一眼,毕竟她们还在王巢学习的时候是好朋友,和她同一批的虫子都知道这个事实。

    她沉默了一会儿,把钳子上的血洗掉后,摇摇头,说:“不了。弱小的虫子死去是当然的。我还有其他工作,没法为一个死掉的虫子停下。”

    胡峰听此点点头,似乎也不意外,便转了个圈飞走了。

    她收拾好衣服,不觉得伤心。她从来不认为那只小兵虫是她的“朋友”。没有任何虫子能配得上她。那只残疾的同类再怎么强大,也终究是个残疾的家伙,最后也肯定会死在哪儿。只有健康强壮的虫子才能活到最后。她如此想着,感到心情愉快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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