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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缨世网

    这晚,温明薏睡得并不踏实。

    酒意让她的身体陷入沉睡,却唤醒了她内心最深处的记忆。

    她做了一夜的梦,梦境光怪陆离。

    时而是她年幼时,父亲上朝回来,从身后变出一串冰糖葫芦,或是母亲倚在青鸾团刻檀椅上,温柔地拥着她。时而是她豆蔻年岁,黎子未坐在她兄长对面博弈,圆润晶莹的棋子在他们指尖一一落定。她端着红木雕花食盒,坐在一旁安静地吃着刚从井水中取出的冰镇葡萄,目光默默关注着棋盘战况。

    瞬息间,天光失陷。她忽然浑身冰凉地坐在茶楼里,听身旁人高谈阔论,温家如何大逆不道,落得满门抄斩。或是她为谈判煞费苦心,深夜阅完对方情报,轻轻吹熄最后一盏灯火时,却已然见到天边第一缕曙光。

    第二日清晨,温明薏才终于醒来。

    预想中的头疼并未到来。

    她支撑着坐起身,目光扫视了一遍房间,几乎是瞬息间便发现了不对。

    昨日她将要醉时打碎的白釉珍珠瓷梅瓶不见了踪影,那支秋海棠也被插在了另一只青釉仙鹤玉瓶中。

    有人曾来过新雨后吗?

    温明薏起身下床,却发现床头矮几上放置着小小一只还未来得及收走的瓷碗。

    她拿过来,鼻尖轻轻嗅了嗅。

    ——果然是醒酒汤的气味。

    黎子未他,果然是瞒不住的。

    不过这样也好。黎子未不知她的过往,也不清楚她的变化。他眼里的自己,应当只是一个从小一起长大,而后家道中落,被迫流落章台柳巷的儿时玩伴罢了。

    他那般正直完美的世家公子,又何来对一个烟尘女子的分外怜惜。时间长了,等他意识到眼前人已非彼时人,自然便会放她走的。

    温明薏将小瓷碗放回矮几,心中忽然涌起些涩味。

    她并未理会,径直推开门,身影几下飞换,朝堂前燕的方向而去。

    —

    秋夜,明月高悬,月色溶溶。

    陈晓归低下头,拢了拢帽沿,一路疾行。

    她并未带什么人,如瀑长发在脑后被盘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脚尖轻点,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各色房屋间浮现。

    此时已是后半夜,万物俱寂。

    巡夜的人沿着长长街道行走,暖色火光以提灯为中心,极大范围地照亮着前方的空旷方寸,兀自明灭。

    灯光缓缓移动,逐渐掠过了这条暗巷——陈晓归暂时藏身的暗巷,也并未察觉任何异样。

    陈晓归无声隐入黑暗,仿佛弹指,便出现在堂前燕门前。

    一个女子打开了门。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迈入了门槛。

    陈晓归跟在她身后,穿过七弯八折的幽深回廊,最终停在一道珠帘前。

    “娘子。”清平敲了敲门沿,轻轻道。

    陈晓归平直看去,恰好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挑开珠帘,露出一双眸光潋滟的眼。

    “娘娘。”温明薏微笑道。

    “进来说话罢。”

    陈晓归坐于桌旁,伸手接过温明薏递来的杯盏。

    她从发间拔下一根银簪,正要查验,却忽地听见一声轻笑。

    “娘子宽心。此酒为奴家亲手所酿,名为晚翠。整座东京城中,仅有堂前燕售卖。”温明薏单手执着白玉酒壶,眉眼弯弯。

    “真正的毒,我淬在了当日净秋空中,我掷出的那枚飞镖上。中毒者不出三日,必将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笑意加深,“不说这些了,娘子先尝尝奴家的手艺吧。”

    陈晓归手一顿,稍后将那根银簪置于一旁,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酒味入口微甜,带着清冽的青梅香气,回味有些涩。

    陈晓归将杯盏放于桌上,道:“温明薏,你今日若只是请我品酒,依你的本事,择日再次进官,对你来说并非难事。何必大费周章,让我出宫来堂前燕寻你?”

    温明薏笑着摇了摇头,“娘子聪慧,不愧为将门之后。“

    陈晓归挑眉道:“你是在夸吾,还是夸你自己?”

    温明薏但笑不语。

    她从容起身,偏头向屋内道:

    “出来吧。”

    一个人影以暗处浮现,随着灯火的趋近,眉眼越发明晰。

    陈晓归只觉得心跳骤停。

    她愣着,半天未吐出一个字。

    下意识般,她再次拔出银簪,将尖锐的一端紧紧贴着他的脖颈,死死地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来人亦只默默注视着她。

    温明薏转身出门,留下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你们慢慢聊。”

    四周又归于一片寂静。

    “小妹。”

    男子略为暗哑的嗓音响起,打破了局面。

    陈晓归痴痴地望着他。

    一样深刻的眉眼,一样温暖的目光,一样未变的气度。

    分毫未差。

    陈晓归最后一截死撑着的气忽然散了。

    她的泪水终于肆意地淌下来,打湿了那张娇美的面容。

    陈昱也如当年一般,手忙脚乱地想伸手去揩她的泪,却觉有些于礼不合,只得堪堪停在半空中。

    陈晓归的呜咽声逐渐变大,最后演变为歇斯底里的嚎啕。

    她脱力般松开手,咬牙切齿:

    “你还知道来见我?!”

    银簪猝然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泪水汹涌,情绪濒临失控。

    “所有人都说你死了,说你死在了赤塔之战的战场上。母亲临终前还问着你的名字,这些年我也从未停止过找寻你的下落……”

    陈晓归泛红的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可偏偏,我从此却再未听闻关于你的消息。”

    “大哥……”

    “你,在哪?”

    陈昱鼻子一酸,泪水几乎溢出眼眶。

    他声音低沉,缓缓道:“我在哪……”

    “当年的我,可能真的已经死过一遭。”

    “……是温明羽救了我。”

    月光倾落,陈昱的思绪也随着语句渐渐飘远。

    恍惚间,烛影绰绰,竟浮现出一张故人温和俊朗的脸。

    “夷族频繁作乱,百姓生活艰难困苦。温明羽派我潜入敌方阵营,本意图里应外合,端去那方据点。”他道,“却遭了敌军埋伏。”

    “后来我才知道,通风报信的人不只是我方之人。”

    陈昱苦笑道。

    “他们甚至,是陈家的人。”

    陈晓归的瞳孔猝然缩小。

    “那日,我被围困,精力耗尽,身受重伤。等到我再次睁开眼,已是七日之后。”陈昱道。

    “温明羽说他受人所托,救了我。”

    “但他说,你应当知道……”

    字句逐渐与脑海中那道流水般的声音重合。

    “你应当知道他们为何要杀你。”青年人温润俊美的轮廓逆光而立,如玉如琢。

    “你这个嫡子之位,坐得不牢。”

    那时的陈昱低着头,未答。

    青年人将药碗递与他,“想好,是否仍要回东京去。”他顿了一下,道:“虽说极有可能,是去送死的。”

    “我拜托他,将我隐姓埋名,送入皇城司中。”陈昱低道。

    陈晓归抬手擦干了泪水,平复着呼吸。

    “皇城司是属于宫中的军队,可你现在却是为温明薏效力。”

    “非是效力。”陈昱伸手将银簪递与她。

    “是为报恩。”

    “温家出事后,我便脱离了皇城司,投了苡素麾下。”

    “温氏家主曾于我陈家有大恩,温明羽又救了我的命,护了你和娘周全。”

    “这笔恩情债,我不得不还。”

    陈昱瞥了一眼仍在微微晃动的珠帘,道:“温家当年被灭全族,之前帮扶陈家的账目往来,提拔之恩,不只是拖成了糊涂账,更成为了扳倒陈家的最大把柄。树大招风,陈家这些年太过惹眼,许多人都盯着这块肥肉。”

    陈晓归气结,“可是当年……”

    “当年之事,尚无从定论。”陈昱打断她道。

    他语速缓慢,却掷地有声。“温家不会做。就算要做,也不会在尚未成型之时就被人捅破。”

    “此事,并非史册上所述那般简单。这背后所牵扯的暗潮与实力,都不如最终的真相来的惊骇。”

    夜风入堂,两人衣摆微动,烛光摇曳。

    陈晓归深吸了一口气,将银簪收入袖中,道:“……我明白了。”

    此刻,门口忽而珠帘轻动,环佩齐鸣。

    温明薏施施然入内,携来一身清亮的月光。

    她道:“娘子考虑好了么?是否要与奴家谈这桩生意?”

    陈晓归沉吟须臾,道:“……陈家之人,向来有恩必报。”

    温明薏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语气也不免变得轻佻。“娘子迄今为止,还以为自己是在报恩?”

    “当年你大哥入皇城司后,与温明羽之间有多封书信往来,涉及之事广泛,现在尽数落于奴家之手。”她弯了弯眼,“陈家如今权势俱得的家主,和本应万人敬仰战死沙场的少年将军,一个受了温家家主提拔,一个承了温家少主恩情。赵千澜会如何算这笔账呢?”

    “这些书信一旦上呈,你们陈家,将真真万劫不复。”

    “这可不是报恩。”

    温明薏在她面前站定,烟波渺渺的眼睛透出些怜悯的意味。

    “娘子,是你在求奴家。”

    —

    陈晓归不久后便离开了。

    陈昱透光窗户,正好能看见陈晓归离去的背影,有些可惜地叹道:“……她本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方才以报恩为名邀她合作,她必然死心塌地。可她不喜欢旁人威胁她,你刚刚那么一吓,她心里估计可不好受。”

    温明薏悠悠点香,青花缠枝香炉中檀香袅袅缭绕。“不好受才是最好,我并不需要她始终跟随我。做完这桩生意,我们就一拍两散。”

    “晓归是个很有才干的女子。”陈昱看向她,“你若有她助力,必能有所收获。”

    “我与她年幼相识,彼此了解。从前,她也在我父亲处学习武艺,与我共用一位教书先生。”温明薏笑着摇摇头,“但她似乎总看我不太顺眼,处处喜欢和我置气,想在各件事物上都压我一头。”

    “外人看来,我们关系剑拔弩张,永远势不两立。但其实,我们二人从未当真。竞争是真,挚友也是真。如此一段旧情,我无法当作从未发生。”

    “我走到今天这一步,谋划这一切,也仅仅是因着我个人的仇恨。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将她也卷入此场风波之中,与我一同踏上这条凶险的不归路?”

    “你有求于我,故而归顺于我,我们各取所需。但她并不欠我的,用一些虚伪的情感将她绑在堂前燕,这并非我所中意。”

    温明薏注视着不断盘旋而上的阵阵香烟,忽而想起了从前种种,会心一笑。

    “不如让她从深宫中脱身,从此远走高飞,去过她自己想要的、她从前艳羡我的,那般张扬肆意的生活。”

    “——这便是我能给她的,最好的回礼。”

    —

    “娘子。”

    清平轻轻叩响了温明薏的门框,得到准许后推门而入。

    秋日黄昏,微黄明亮的阳光顺着门开合的角度悠悠倾泻。

    彼时温明薏正阅览着各方线人传回的情报,手中狼毫随意沾了沾墨,在宣纸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

    “说吧。”她手中动作未停,“我听着。”

    跟在清平身后的人走出阴影,开始汇报:

    “李孟至,母亲原是杭州城内一商户人家的女子,名为李亭画。”

    “嘉长二十七年,怀有身孕后,李亭画被驱逐出家门,在外刺绣为生。她绣艺不错,有一定的固定客人,收入恰巧足够母子二人勉强生活。李亭画将住址搬至岳雅书院旁边,李孟至时常去书院中旁听,有时著名先生来院中讲课,他也会想方设法进入书院,尽管经常被里面的学生与老师赶出来。”

    “淳庆七年,李亭画受妹妹接济,母子俩生活略有改善,后不知如何托了关系,将李孟至送入书院学习,生活趋于稳定。李孟至天赋极佳,诗词策论皆是上品,受到书院先生赏识,断言此人前途无量。”

    “淳庆十年夏,江南地区瘟疫爆发,尸横遍野。百姓人人自危,家破人亡。原先接济母子的妹妹身染重病,自顾不暇,李亭画的刺绣生意也受到了相当大的影响,收入来源就此断绝。但她并不会其他的生计,故而二人生活窘迫,难以为继。李孟至从学堂退学,受官府雇佣搬运赈灾物资医药,换取微薄报酬,堪堪解决温饱。”

    “淳庆十年冬,李亭画身染瘟疫,命不久矣。李孟至事无巨细,贴身照顾,日夜不眠。虽饥寒交迫,仍将家中所有积蓄用于救助母亲,白日在外揽活,夜晚守在李亭画床前。”

    “淳庆十一年春,江南地区疫情逐渐平息,李亭画去世。李孟至埋葬好母亲尸骨后,在杭州各大酒楼打杂谋生。书院先生喜爱他的才华,便特许他进入旁听。故李孟至得以在休息间隙坚持听课,不断学习。”

    “据李孟至身边各位街坊、同窗和酒楼老板的反映来看,其人性情坚忍,才貌双全,性格纯良,超于常人。”

    温明薏再次提笔,一笔一划,在一旁的雪白宣纸上留下两个字。

    ——孟至。

    孟德之人,幸得其至。

    “有点意思。”温明薏低声道。

    “清晏,你找人去告诉他。就说有贵人远在京城,听闻他的事迹后,想要资助他完成学业,问他愿不愿意来东京国子学就读。”

    “不过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明年秋天,正好是三年一次的取解试。贵人希望他能在接下来的取解试、省试和殿试中都能取得好名次。”

    “问问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温明薏搁笔,将宣纸交由清晏,眸光锋利。

    “敢上东京来,赴这场琼林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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