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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酽花浓

    皇宫,文德殿。

    引路的小太监垂首匆匆走动着,黎子未跟随在他身后。

    而后殿门两旁的人同时打开了殿门,唯有他一人只身入内。

    殿内灯耀如昼,烛火摇晃。

    赵千澜端坐在主位,正在批阅桌上已经堆积成山的奏折。

    黎子未朝他行礼。

    赵千澜批阅公文的手停下来,抬头道:“黎卿不必多礼。”

    黎子未道:“君臣之礼不可失。”

    赵千澜笑道:“你与朕如此亲密无间的关系,何须守那些俗礼?黎卿方才在宴会上可还帮了朕一个大忙,朕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呢。”

    他话锋一转,“不过那位堂前燕的素枕,可真是一位奇女子。若不是我已亲眼见过了温矢参全族的每一具尸身,还真要以为她是温矢参那个无比宝贝的女儿了。”

    黎子未心领神会,低声道:“……青灯摇,绝不会让温矢参的女儿存活世间。”

    赵千澜大笑着拍拍他的肩,“那朕就放心了。”

    “——官家,翰林学士间瑟尘求见。”

    小太监轻轻叩了叩殿门门扉,在外道。

    赵千澜抬头朝外望了一瞬,转而对黎子未道:“黎卿先回府休息吧,”

    黎子未得令,转身出了文德殿。

    在殿门开启时,与入殿的间瑟尘擦肩而过。

    而后,他看见楚暮时正候在殿门外,朝他露出一个笑。

    “黎琢晅,回府吗?正好送你一程。”他道。

    “你不在这里继续等间瑟尘了?”

    “若是平时,我会的。”楚暮时笑意加深,“不过今天,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

    已是戌时末尾了。

    黎府新雨后中,清平放下了窗前的幕帘,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她相信温明薏的能力,自是会信守承诺及时赶回。但方才宴席散去,黎小公子出宫时,她担心黎子未可能会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心里都已经开始盘算若是对方掀起车帘,自己究竟有几分胜算将对方灭口。

    还好皇帝临时将黎小公子传唤去了文德殿议事,他便吩咐黎家车夫先行将她带回黎府,方才省去了这场浩劫。

    但宫门守卫处的线人不久前才传来消息,皇帝特许黎子未出宫,守卫们奉旨开了宫门。现下他已然离开文德殿,往宫门这边方向来了。

    清平在桌旁坐下,暗暗握紧了手中弯刀。

    若温明薏仍是未归,她便只能全力与之一战了。

    忽然,门扉被人从外轻轻叩了叩。

    二长五短,力度统一匀称。

    清平心下了然,急忙前去开门。

    温明薏闪身入内,衣袖上带来一阵清新的雨水气味。

    “娘子。”清平关上她身后门,垂首道。

    温明薏点了点头,“做的不错。”

    方才她溜进黎府时,路途中绕开了黎子未回府的车马。

    算着时间,他应该快到了。

    “你先走吧。”温明薏低声道。

    清平应了一声,转身开门离开了。

    房间霎时间变得空落落的。唯有矮几上白釉珍珠瓷梅瓶中插着一枝盛放的秋海棠,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只影。

    温明薏打量了一下房间,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黎家与温家世代深交,她与黎子未两小无猜,自年少便情谊深厚,自然对黎府布局了如指掌。

    这新雨后她自然也来过许多回。少年时偶尔回京,她偷偷潜入黎府,与黎子未一同饮酒看花,博弈赋诗,便被当时的黎家家主安排在这里。

    她曾经很喜欢这里,位于后院与前厅相连接的地方,地段极佳。房中陈设也淡雅简洁,只一张床榻、一张矮几、一柄烛台。院中更是竹林深深,每至秋夜,明亮月影微微浮动,煞是可爱。

    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住在这里,或许并不是什么标志着被人重视的好事。

    新雨后离黎子未自己的院子过近,各方面的陈设又是顶顶好的。谁住在这里,便会被所有人默认成黎子未精心对待的贵客,太为惹眼。以后的情报传唤不甚便利,她出府办事也需费精力避人耳目。

    还是想办法搬出去吧。

    温明薏抬手揉了揉额角,一阵汹涌的疲惫之感忽然涌遍全身。

    她愣了一瞬,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久违地感受到了“累”这种感觉。

    这几年,她似乎一直在挑灯夜战,运筹帷幄。忙着谈生意,收贤才,笼络人心,搜集情报。四周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因此,她不敢休息、不敢疲惫,全身紧绷着却浑然不觉,感觉不到困倦和疲惫。有时出现头晕目眩、浑身无力等症状,她才明白自己的身体已然快要承受不住,这才决定放下手中事务先去休息。

    是因为故地重游,给她带来了熟悉而安全的信息暗示吗?

    温明薏弯腰趴在矮几上,脑袋枕着手臂,目光漫无目的地凝视着跳动的烛火。

    今夜,她有些倦怠了。

    能不能不去想那些算计和谋划,只是单纯地睡一觉呢?

    她阖上眼,忽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个月夜,月光倾落,散了满院桂花香。

    她曾和黎子未一同酿了陌桂酒,在新雨后的桂花树下埋下。

    但万事万物都逃不过变化二字,沧海桑田,谁也不能预料明日会发生什么。

    温家没过多久就出了事,她被迫逃亡在外,几年间再未曾回过京城。后来又开始在各地游走,埋伏各路人脉,不断壮大组织势力。虽说回了京城,却也再没有回过黎府。

    温明薏忽然起了些兴致。

    她起身,推开房门,轻松跃起。踏着湿润的粼粼瓦片,朝黎府大门的位置望过去。

    黎子未已入了大门,朝院中方向而来。

    温明薏刚要敲定主意,却看黎子未换了个方向,朝着书房走去了。

    ——时机正好!

    她了解黎子未的性子,进了书房,向来都是没有一两个时辰出不来的。

    这些时间,够她偷偷去看看陌桂酒还在不在了。

    温明薏有些雀跃。

    她飞身下了房檐,朝院中桂树行去。

    她笑意浅浅,脚步轻快。

    身影掠过竹林,野菊,穿过泠泠月色。

    丢去谋算与城府时,她仿佛又成了豆蔻年华的娉婷少女,无忧无虑地向前奔去。

    来到桂树下时,桂花香气已愈加浓郁。

    温明薏蹲下身,抽出腰间随身携带的匕首,寻了她记忆中的某个位置,开始挖掘。

    她动作轻柔,却迅速干练。几下挑挖,雨后泥土的湿润气息就已扑面而来。

    底下的泥土比她想得要松散些,似乎曾经被人挖开过。

    温明薏不禁有些灰心,但还是固执地想再试试。

    她手中匕首再次深入,匕首尖端却忽然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发出一声脆响。

    ——挖到了吗?

    温明薏加快了手中动作。

    终于,乌黑酒坛露出了些顶端。

    她三下五除二,将那坛酒彻底取出。

    她掂量了一下,发现酒坛比她记忆中的更大一些,容量可观。

    既然这坛酒还在,那么黎子未应当是将它忘了。

    不过倒也正常。毕竟他们曾在各处不同的地方都藏了东西,连她都不一定全部记得。

    温明薏看上去并未太过在意。

    于是草草填了一下这个土坑,而后随手拎着酒坛,转身回房。

    —

    黎府书房中,琉璃灯罩下的烛火静静燃烧着。

    黎子未第三次抬眼,终于认栽。

    ——实在看不进去。

    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的。

    他无奈地笑笑,放下手中公务文书,朝窗外看了一眼。

    那是新雨后的方向。

    他忽然想起,今日出宫时,楚暮时问他的那些话。

    “……你真的觉得那个素枕是温苡素吗?”楚暮时上了马车,确定周围无人后,悄声问他。

    “是。”他道,“……但她不愿与我相认。”

    “自然。若她真是温苡素,这些年躲追兵躲围剿,还要隐藏身份抹杀过去,如此努力也只为了换取一线生机。若是贸然与你相认,与过去又多了牵扯,只怕会前功尽弃。”

    “不过,你今夜讨要素枕的举动,倒是巧妙。”

    黎子未笑道:“我本以为你会说我疯了,拿自己的前程去换一个花魁。”

    楚暮时一拳揍在黎子未肩上。“你以为我会和席上其他人一样蠢?那一看便知,你帮了官家一个大忙。”

    他理好自己的衣冠,“素枕长相与温矢参如此相似,他就算是再喜爱美人,也断不会将其纳入后宫。我猜他反倒是更想铲除祸根,但无缘无故,当着一众皇亲国戚武将王侯的面赐死一位官员送上的美人,伤了众臣的心不说,行为本就难以解释,势必引人猜疑。”

    “不过,送给你就不一样了。你如今替他掌管青灯摇,是他最为倚重的臣子,忠君,擅长探查。在你身边,既防止了素枕未来在宫中行不轨之事,也保全了张九程的颜面,稳定人心,同时又赐了你一份人情,让你将来更加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一箭三雕,他能拒绝就有鬼了。”

    黎子未故意长长叹了一口气,“哎,要是天下人都如你和间瑟尘一般了解我就好了。”

    楚暮时脑袋靠在马车上,低低道:“不过,虽说她这人从小胆子就大,从前一个人行走天下的,看起来潇洒无比,不过好歹也是家中长辈千娇万宠的世家贵女,心里应当也是有些傲气在的。哪个女孩子经了这些年非人的磨砺和苦难,还能全然不变的?”

    “我相信你自然会好好对她,不过依我之见,你还是去好好安抚一下她吧,别让她心里太难受。”他道。

    黎子未起身,走出房门,却忽然有些踌躇。

    ——她睡了吗?

    若是贸然前去,她可会觉得冒失?

    黎子未思索半晌,举棋不定。

    微风入室,吹动了他桌上书页。纸张簌簌飞过,正好停留在年少落笔的一页。

    黎子未回过神,目光探向书页上,那张扬不羁、锋芒毕露的少年字迹。

    他忽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想起如今处境,不禁失笑。

    若是少年时,他怕是早就闪身到了新雨后,推开房门去找她了。

    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变成了自己曾经最瞧不起的模样,开始犹豫不决,瞻前顾后起来?

    黎子未熄了房中烛火,不再停留。

    他决定即刻动身,往新雨后的方向行去。

    —

    刚入院门,他便觉得有些不对。

    今日的桂花香气,怎地比往日浓郁许多?

    似乎……还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

    忽然,房中传出一阵陶瓷物什被人随意扫到地上,摔碎的清脆声响。

    黎子未猛然转身,奔至温明薏房前,推开了那扇门。

    房门被他打开了一个稍大的夹角。

    馥郁的桂花香与酒香相生相融,馥郁回甘。从中汹涌而出,刹那间填满他的胸腔。

    房中,矮几上置着鹤纹白玉酒杯,和一坛散着浓浓香气的陌桂。

    女子懒懒倚在矮几旁,一手撑着下巴,水光潋滟的眼眸盯着另一只手中的酒杯,目光有些明显地涣散。

    她脚边是一摊摔碎的白釉珍珠瓷梅瓶碎片,一枝秋海棠随意散在一边。

    月光自窗外倾洒,一层柔和的银白雾纱轻轻笼着她,减淡了她脸上被酒液渲染出的嫩红。

    ——那是陌桂的酒香。

    黎子未心神俱震,快步走到她身旁,内心翻涌起一阵巨大的惊涛。

    ……是她。

    真的是她。

    他按住自己胸腔内那颗飞速奔逃的心脏,觉得自己就快要被填满。

    是喜悦吗?

    他由衷地想笑出来。

    却顿觉舌尖俱是苦涩,笑意渐失。

    既是她,为何这些年杳无音信?

    如今相见,也不愿相认?

    她……是在怪我吗?

    黎子未转身关好房门。

    他走到温明薏跟前,想拿过她手中的酒盏。

    温明薏抬起眼睛瞧了瞧他,不满地将手往回缩了缩。

    黎子未有些无奈,轻轻拨弄了一下她额前的碎发。

    “……这是喝了多少啊。”

    在他的记忆中,温明薏的酒量一直不错。就算是少年时经常一起把酒临风,开怀畅饮,也难得见到她喝醉的模样。

    他伸手拿起酒坛,随手掂量了一下。

    果然,有些分量的酒坛,此刻居然已经快要见底了。

    “怎么一个人喝,不是说和我一起的吗?”

    黎子未向温明薏伸手,好似要向她讨要一杯迟到的酒。

    温明薏转头看着他,眨了眨眼,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她单手拎起那只酒坛,将杯中慢慢斟满了,递给他。

    黎子未刚要伸手去接,温明薏却忽然又把手收回去了。

    “……不给你。”

    黎子未心口处忽然泛起一阵细细碎碎的涩味,再开口时声音都哑了几分。

    “为何?”

    温明薏盯着他,不说话。

    两人对视良久,谁也未曾开口。

    片刻,温明薏的眼神终于离开了他,转而注视着自己手中的杯盏。

    她喃喃道:“这酒……是要留给琢晅的。”

    黎子未眼眶一酸,似乎就要落下泪来。

    “……黎琢晅不在,我替他喝,好不好?”

    温明薏沉思须臾,最终犹豫着将酒杯递过来。

    “好吧。”

    “……他应当也不记得了。”

    黎子未接过酒杯,清泪倏然而落。

    他仰头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到矮几上。

    “去休息吧。”

    黎子未站起身,绕到矮几后面。

    他将温明薏轻柔抱起,放到身后的床榻上。

    正准备离开时,手腕却被人紧紧攥住了。

    他转过身,温明薏挣扎片刻,努力想坐起身。

    没成功。

    又倒了下去。

    黎子未深深呼吸了一口。

    良久,他道:

    “……黎琢晅,你恨他吗?”

    而后,黎子未立在她榻前,等了许久。

    回答他的,却只有无边寂静,和无言月光。

    温明薏已经没动静了。

    黎子未叹了口气。

    他俯下身,手指轻轻触到温明薏的鼻尖,摇摇头,哑然失笑。

    “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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