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中，秋意渐深。
芦苇已经弯了腰，覆上一层厚重的白霜，桂花香气几乎已经浓到将要开败。一阵又一阵落雨，点点敲打于梧桐之上。丝丝缕缕的凉意如同游丝，蜿蜒攀爬上窗棂，漫入厢房。
温明薏被雨滴声唤醒了。
“娘子，清晏那边传回消息了。”清平将今日传回的一摞文书递给她，“湖山信的人已经去找了李孟至。他答应了我们的请求，正在赶往东京的路上，今日应当即将抵达。”
“不过……”
“不过什么？”
清平迟疑了一瞬，道：“不过，他想见娘子一面。”
温明薏一愣，有些意外。
“……终归是要见面的。”她展开文书，平静道。
“清平，替我梳妆吧。”
—
京郊，一所已经破败许久的寺庙中。
阶前，雨水顺着檐角不断滴落。似是下了一场绵延数年的雨，将寺庙的每一处都浸泡得潮湿又粘腻，苔藓和霉菌爬满房梁和屋顶。
一张一翕间，皆是陈年的腐败气息。
一个已经发霉冰冷的馒头与老鼠擦肩而过，滚进了充满灰尘的角落中。又被一只惨兮兮的小手捡起，放入了口中。
那孩子只有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稚嫩的脸颊上满是灰痕，心中却溢满了找到食物、今夜不用再次饥肠辘辘的惊喜感。
他无父无母，靠着这所尚能避雨的破庙存活已久，以路过的马车夫短暂停留后留下的残羹剩饭度日。平时都只能舔舔地上已经混杂着石子和脏水的几口稀粥，今天却有一块馒头，已经是上天庇佑的福气了。
这时，有人忽然抽走了他口中咬到一半的馒头。
他正要抬头叫唤，却见一件物什被递到他眼前，不禁愣住。
——那是一个干净的、似乎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他的眼神缓缓移动，顺着那只拿着包子的手往上看。却见那人逆光而立，身边萦绕着淡淡的光晕。
面如凝脂，眼如点漆。青丝如瀑，腕若霜雪。
明明身着粗布大衣，却丝毫掩不住身姿绰约。
实属难得一见。
小孩飞快地接过包子，激动得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他正要道谢，却听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女子懒洋洋的声音。
“你将包子给他，也改变不了他穷困潦倒，最终饿死街头的命运。”
“你这样做，其实根本毫无意义。”
闻言，小孩赶忙紧紧攥着包子，盯着面前的男子。生怕他受了劝告，就要收回。
可等了一会儿，男子也没有要收回的意思。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虽说并非腰缠万贯，如今却也不缺吃穿。尽管只是杯水车薪，我也能做一点是一点。”
他转身看着门外衣着华贵，眉目雍容的女子，语气平静却坚定。
“更何况，天下寒门学子众多。”
“可您也决定帮助我，不是吗？”
温明薏不语，只微笑着回望他。
清平在她身后收起雨伞，将伞轻轻倚在门旁，而后将正在狼吞虎咽啃包子的小孩牵离寺庙。
离开时，合上了那扇已经摇摇欲坠的庙门。
“等很久了吗？”
李孟至朝她拱了拱手，“方才抵达东京。”
温明薏朝前迈进几步，弯腰捡起了那孩子遗落下的半块馒头。
“娘子……”
李孟至刚想阻止，却看温明薏无比自然地，轻柔拭去了馒头上落的尘埃。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半块已经发霉、脏污无比的馒头上，久久不愿挪开。
时间仿佛凝滞，陷入了长久的默然。
李孟至并未出言打断。
许久，才听温明薏道：
“很意外吗？”
李孟至抬眼，却见温明薏已将眼神从馒头挪到了他身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的确……是。”
他稍作犹豫，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娘子是东京城最负盛名的花魁，此时又入了黎公子府中，尊贵非常，并非等闲之辈。应当是，与这低贱之物无甚相配。”
闻言，温明薏浅笑出声，道：“非也。”
“我也曾尝过此物滋味。”她道。
“……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扬手，丢弃了手中馒头。
“你打听过我，那么势必也打听过东京。”
“是不是觉得，东京城，也挺让你意外的？”
李孟至点点头，“我原以为，东京富贵滔天。百姓安居乐业，城中粮仓殷实，家不闭户。今日一见，却发现城外竟还有孩子如此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温明薏眼眸中覆了一层嘲讽之意，道：“很难接受，是不是？”
“可当你真正进入东京城后，你会发现，道中摩肩接踵，灯火绵延。达官贵族挥金如土，汴河水上船只齐行，歌女舞姬目不暇接。”
“处处，皆是奢华富贵，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
李孟至皱眉，“为何如此？”
“因为……”
温明薏仰望上方，只见庙中房梁邻近腐朽，散发出浓重的霉味。
其上，却被人以稻草覆盖，掩去了下方的一切不堪。
“人们总是喜欢在危机来临的时候自我陶醉。以谎言欺骗自己，不停地告诉自己，如今的境况还没有那么糟。”
“但其实，它早就从根基处就开始腐烂了。”
她逐渐收回目光，偏头道：
“还有一件事，你也想错了。”
“我帮助你，并非是什么道济天下的济世情怀。”
“我也有所求，并且希望你能做到。”
李孟至垂首道：“我都明白。”
“您愿意伸出援手，就已经是我李孟至的恩人。娘子无论提出任何要求，赴汤蹈火，我定在所不辞。”
“无需你赴汤蹈火。”温明薏淡声道，“考个好功名，或者在我需要的时候，及时向我展现你的价值。”
“而后，我们两清。”
闻言，李孟至神色有些黯然。过了许久，才轻轻应了一声。
温明薏话毕转身，准备离去。
行至门前时，她忽然回头。
“你今日一定要见我一面，是想与我说什么？”
李孟至沉默几许。
而后毕恭毕敬，微笑着朝她行了一礼。
“……娘子日后，便会知晓了。”
温明薏轻轻一笑，目光流转。
而后她也未曾追问。只是转身，留下一个淡色的背影，晕在水墨色的秋雨里。
清平正在马车中等温明薏结束谈话，却见马车车帘被人掀起，温明薏直接上了车。
她眼睫上挂着几小颗晶莹的水珠，却并未在意。
“娘子，后续要如何安排？”
温明薏道：“和国子学的人知会一声，安排他入学吧。”
“还有，暂时帮他隐匿身份，别让王饶贾的人查到他，打乱安排。”
“是。”清平应道，“不过，娘子，如若李孟至真的科举中第，踏上仕途，娘子又该如何？”
温明薏眸光微动，“所以我方才说的是，暂时。”
“若他真的有那个能耐，我们便放弃遮掩他。到时王饶贾自然会查到他，王倦也会随着王饶贾这条线，发现他这个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而王饶贾为了防止李孟至偷去他继承人的位置，必定会多加阻拦，让李孟至科举落榜，掩盖他的才华，让王倦看不到这个儿子的光芒。晋朝科举制度虽然趋于完善，但总归弊病颇多。有钱能使鬼推磨，晋朝的官员一向如此。原本官宦贪污之事属于青灯摇的管制范畴，但赵千澜并未如此使用，而是用它去巩固皇权，监视朋党。弄得青灯摇这个组织如今臭名昭著，令人谈之色变，实数荒唐。”温明薏语气嘲讽，“晋朝的朝堂，外表光鲜夺目，内里却早已腐朽霉烂。等到王饶贾对他百般阻挠，弄得他不得安生之后，李孟至虽然满怀愧疚，但一定还是会来找我。那时他才会明白，他若是想平步青云，功成名就，首先便要扫清一切障碍，得到王家的一切。”
“我会助他夺得家产，步入朝堂。等这一切完成，人心也该收买得差不多了。”
温明薏随意抹了抹衣裙上的褶子，“如此，我们的钱财之事得到解决，官员中又多了我们的人。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根本无需纠结。”
“说起青灯摇，属下最近查探消息时，总是屡屡见到他们的人。”清平皱眉道，“他们似乎是在查证一些什么事，应该是和娘子的过去有关。”
温明薏不以为意，“赵千澜自从在宫宴上见了我一面，怕是心虚得夜不能寐，急忙去确认当年温家究竟是否满门覆灭了。”
“随他查吧。青灯摇，还没那个能耐。”
话毕，温明薏有些疲乏了，靠在车内的软枕上歇息。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稍有颠簸。
在意识昏沉的前一刻，温明薏忽然记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清平，我上次让你去查是谁给王倦寄去了那封信，可有眉目了？”
清平思考片刻，摇了摇头，“未曾。那人心思极深，送信全程并未走漏一丝风声，毫无破绽。属下想查，但也完全无从查起。”
“居然也有我们毫无头绪的事情？”温明薏笑出来，眼神却寒若深潭。
“看来，我们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手。”
—
黎子未匆匆出宫，马车朝黎府疾行而去。
近几日公务太过繁忙，赵千澜频繁有事交予他处理，朝堂党派纷争不断，江南地区瘟疫过后经济情况恢复不理想，青灯摇的人手又实在有限。他忙到方才，才勉强将短时间内必须拍板的公务一一完结。
正事皆尘埃落定后，黎子未才猛然发觉，从宫宴上他将温明薏带入府中之后，两人还从未正儿八经地见过一次面。
虽说他已经提前安排了下人注意着温明薏的适应情况，这几天也并未有她心情不佳或是生活不惯的消息传来，但黎子未还是有些不放心。
于是他赶忙驱车回府，想来与她见上一面。
此时马车忽然停了。
窗外秋雨连绵，黎子未掀帘下车，顾不上撑伞，即刻就要往大门奔去。
即将迈入府门时，他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马的嘶鸣声，和车轮骨碌碌在地上碾过的声音。
黎子未回头，一辆马车映入眼帘，在他面前缓缓停下。
一袭雨帘中，秋风簌簌而过。
一只手轻轻掀开车帘，丁香色的身影浮现于漫天白雨里。
——是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温明薏正欲下车，抬眸间，目光忽然撞上他，不禁有些意外。
她飞快移开眼，抿着唇。
踌躇片刻，还是决定下车。
黎子未静默着。
他明明兜了一堆言语要与她说，此时却骤然失了声。
他发现她今日添了衣，外穿了件崭新的丁香色兰花百蝶对襟长褙。
布料柔软，被星星点点的雨水打湿，轻轻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姣好纤细的身段。
明明是颇为明艳的面貌，却被这抹丁香色平平添了些许柔情。
她在细密的雨帘中朝这边望来，鬓边春兰珠花银钗流苏微微晃动，明亮的眼睛顾盼生辉。
目光盈盈，如水流动。
“娘子，娘子——”
忽然有一小厮从不远处匆匆跑来，一边喘着气，一边举着一把油纸伞。
“您……您可是素枕娘子？”
“是。你可有什么事？”温明薏问道。
小厮道：“公子说，您的伞方才落下了，托我给您送来。”
温明薏微微一笑，朝他道谢。
清平随之伸手，接过小厮手中的伞。
而小厮虽然压低了声音，字句却还是一字不落地被黎子未听去了。
一向淡定自若的他，忽然感到呼吸有些急促，心似乎是被人狠狠挠了一下。
他明白，自己是感受到了不安。
可这太奇怪了。
温明薏一直在外游历，世间辽阔，她见过的人不计其数，也不知和多少人有过交情。而少年时他从未在意，似乎总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信，觉得没有人的光芒会盖过自己，心上人的目光也不绝会从自己身上离开。
可是现在，他忽然有些惧了。
黎子未知道自己不该多想，此时却不禁唤出了声。
“……苡素？”
——苡素。
温明薏没有回头。
她提裙下车，撑开油纸伞，迈入淅沥小雨之中。
行至府门前，她朝黎子未笑着，轻声道：“黎小公子。”
声音如秋水潺潺，蜿蜒而上。
“奴家的名字，是素枕。”
黎子未不答。
她也没再开口，就那样静静立着，目光在他面上不断流连。
黎子未袖中紧攥着的手渐渐松开了。
温明薏将伞撑至二人头顶，道：“下雨了，先回府吧。”
黎子未低头，注视着她肩头晕开的半边雨痕。
而后他道：“……多谢。”
“素枕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