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饶贾忽感额角一片湿滑。
他抬手一抹，发现是涔涔一层冷汗。
王家家大业大，富贵滔天，是东京城乃至全大晋都数一数二的顶级富商。连那些大臣都要看着他们王家所缴纳的赋税，掂量着跟他说话。而他一直浑浑噩噩，不学无术的原因，不过也是看着自己终将继承家业，未来终究有所依靠。
可若真的有一个比他有才华、会管事、更深得父亲喜爱的兄弟出现……
王饶贾沉吟了片刻。
“……我爹，现如今在咸平地界。“
他的视线转向她，咬牙道：“昨日早晨，我曾在厅堂中听到过他嘱咐管事，说他晚上会在堂前燕用餐，让他们不必准备晚膳。我本也想一起去凑个热闹，可昨日傍晚，我去爹平日算账的书房找他，他却不在，也没到堂前燕去。”
“我问了我爹书房平日打扫的侍女，她告诉我，爹本是想去参加拍卖的，都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可临走前，爹收到了一封信件，匆匆回书房拆了。而后不知为何，他立马起身去了咸平，将书信也带走了。”
“我并不知书信内容为何，也不知是谁人所寄，此事我并未放在心上。昨晚我也没去堂前燕了，而是来十一娘子这里过了一夜。”
“我爹一向不让我向他人透露他经商的路线，怕被人截货。此次去咸平，怕也是那边的商务出了什么岔子，赶去处理事情罢了。”
温明薏静声听着。
良久，她道：“好。”
温明薏收回手，匕首侧刃缓缓离开王饶贾的脖颈。一滴汗珠落下，恰巧带在刀锋上。
王饶贾正要开口，只听她道：“李孟至。”
王饶贾静默片刻。
回过神来，他猛地抬头，还欲问些别的。
却只见温明薏的身影，已被那扇梨花木门远远关在门后了。
—
温明薏方才出门，便见到了一直站在门旁恭候的十一娘。
“素枕娘子。”十一娘跪地行礼，表情恭顺。
“你报回的消息并非作假，事发突然，我此次不罚你。”温明薏垂眸看向她，“下次先关注事情前后走向，再来禀报。”
“是。”
“清平呢？”
“在院门口呢，守着不让旁人进来。”
“好。”温明薏道，“你回去罢。”
清平本是倚在门边等她，一见她出来，即刻跟了上去。
温明薏一路未言。只是低头行路，细细思索。
快行至堂前燕时，她忽地开口道：“清平，去查查李孟至。”
清平疑道：“娘子，属下已经调查过他的身世了，的确是王倦早年间忽视掉的一个遗腹子。娘子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温明薏道，“但这次，不是查他的身世。”
“你去联系湖山信的人，帮我考察一下，此人能力与心性如何。”
“若是孺子可教，我大可不必费尽心机去说服王倦。”她伸手拨开堂前燕门前悬挂着的无心绿垂帘，语调淡然。
“自会有人，将王家双手奉上。”
—
温明薏方才踏进堂前燕，休息不过片刻，便有人叩响了她的房门。
门后阴影描摹出一个人影轮廓，正站在外边候着。
她从紫檀木海棠折枝软榻上直起身子，示意清平前去开门。
来人竟是柳疏。
柳疏进来的第一反应，便是观察温明薏的气色如何。
“昨夜，你与黎小公子……”
“......他，昨晚什么也没做，与我闲话了几句，便离开了。”温明薏答道。
闻言，柳疏点了点头，算是意料之中。
“那他可曾欲与你相认？”
温明薏笑了笑，道：“是。但我并未承认，只说自己是堂前燕中藏了多年的花魁。”
“黎小公子寻了你这些年，想带你走，也是情有可原。”柳疏叹了口气，抬眼看她。“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按照我这些年的谋划来办。”温明薏放松地靠着背后软枕，眼神却冷静清明。
“我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目标。”
“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柳疏看着她，目光怜惜，“但你要想好，你选择的这条路，注定是无比孤独的。稍不留神，便可能牵连到身边人，跌下万丈深渊。”
“虽说成大事者需眼界长远，但你自己的一生，恐也将断送于此了。”
她的视线流连于温明薏身上，忽地生出了诸多感慨。
柳疏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温明薏时，她还是个被温夫人抱在怀里的，粉玉雕琢的糯米小丸子。睁着葡萄般晶莹的双眼，白嫩的小手轻轻牵着她的，奶声奶气地叫她柳姐姐。
她自己那时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眼睛都恨不得黏在这小东西身上，巴巴地从温夫人手上接过她，忍不住偷偷亲了一口小团子香香软软的脸，当即觉得自己心都快化掉。
而第二次见温明薏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变了。
她还记得，那天黑云压城，狂风满楼。她匆忙接到线人传回的温家嫡女被围杀的消息，即刻快马加鞭，带着各位战友们浴血死战，几乎是用命在层层叠叠的皇城司卫兵中杀出一条豁口。
她头也不回地钻进去，手中白刃不断进出于不同人的胸膛，带出阵阵雾一样喷溅的血液。
可是皇城司的人好似杀不完一般，倒下一批，又填上来一批，无穷无尽，消耗着所有人的体力。她完全不敢想象那个孤身一人、风雨兼程的女孩，现在该被逼成何种窘迫境地。
终于，道路上只剩下横七竖八倒下的狰狞尸体。
她极力撑着身子，吃力地朝深巷尽头一步一步走去。
只见一个女孩孤零零站在那里，单手执剑，剑尖有些摇晃地立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自己已经体力耗尽的残败躯体。
女孩原本白皙漂亮的脸庞上染满了血污，身上被鲜血浸透，衣衫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血腥气息四溢，她脚旁尸横遍野，唯一统一的是创口深而齐整，每一剑都狠厉决绝。
长风吹彻，女孩眼中生气微弱，却仍带着浓厚而锋利的杀气。
她耳畔散落的碎发在风中飘扬，地面上的血水照出她一身直挺坚硬的傲骨。如同一柄临水迎风扬起的战旗，或是浇在巨焰上的一壶辛辣烈酒，明艳张扬，耀眼夺目。
那一刻，女孩明明狼狈至极。柳疏却仿佛看见一把弑血名剑，透出震撼心魄的美。
现在，温明薏一袭时下流行的温婉长裙，青丝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发间只一支白玉嵌珠蝴蝶银簪，眼帘垂下大半，斜斜靠在榻上，姿态慵懒地听她说话。
有时，柳疏也想过，或许现在这样就很好。只要她健康平安就好，为何一定要走那条荆棘丛生的险路悬崖呢？
可她知道，温明薏眼中还存着当年那样锋利的光，不消不灭，只是为了韬光养晦而稍有遮掩。
只待时机成熟，她便可刺破长空，破阵而舞。
果然，顷刻后，温明薏道：“我绝不后悔。”
柳疏无奈笑道：“果然还是劝不住你。”
“哦对了，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跟你说另一件事。”她恍然道，神情严肃下来。
“你昨日晚上名声大噪，现在已是家喻户晓。所以不免有人起了坏心思，准备在这个节骨眼上好好谄媚一番。”
“我们安在工部尚书府中的人今日忽然传消息回来，说是想在中秋宫宴时将你带入宫中，以献艺之名献给官家，以求自己官位升迁。我们是否需要找借口推辞掉？”
温明薏并不意外。“这种事情，推是推不完的。毕竟我一直在堂前燕挂着牌，人人都想谋一个升官发财的好机会，都觉得为什么这件事不能落在他头上呢？”
“将我献给官家，这主意倒是打得不错。”温明薏勾起唇，语气异常轻蔑。
“不过他也要看看，那狗皇帝有没有胆子收我。”
柳疏笑，正欲说些什么，清平便已端了午膳进来了。
“今日这菜倒是巧妙，都是你爱吃的。”柳疏开始帮忙将饭菜一盘一盘摆弄上桌，“桂花糖蒸栗粉糕，红枣血燕，还有樱桃酒酿。”
“这季节竟然还有樱桃，倒是难得。”温明薏起身坐至桌前。
她正欲动筷，却忽然停住了。
有位故人，曾经是最爱樱桃酒酿的。
她忽然记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陈晓归，她是不是在宫中？”
“是有这么一位，入宫也有两三年了吧。她前阵子刚晋了淑妃，正得宠呢。”柳疏应声，又有些疑惑道：“不过你忽然提她作甚？”
“她......是我一位经年未见的故人。”温明薏道。
她伸筷夹了一块栗粉糕，平静道：“不过以我对她族中之事的了解，只怕她如今表面风光无限，内里却境遇辛苦。我不介意帮她一把。”
“正好，我有事要她相助。有个人，她也非见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