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临到晚餐快结束时,相原大臣去地下酒窖里取饭后小酌用的威士忌。

    日本菜大多由鱼类海鲜组成,进餐时配威士忌实在太冲,因此用大米做原料、香醇爽口的清酒才是配饭的不二之选。到了饭后,真得谈点严肃的、不方便家眷旁听的事时才会用上威士忌这样的烈酒。

    当然,取酒这样的小事本来是不用她父亲亲自去做的,然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相原大臣亲自动身,便算是将接贵客话闸子的活交给了儿子。

    相原阳太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颇有些拘谨,但母亲和姐姐都不方便越过他说话,他便也只是吞吐了一瞬,就找到了一个聊得下去的新话题。

    “三浦老师,”他双手虽然藏在桌下并不能被看见,但还是规规矩矩地紧贴着膝盖平放,“我现在在东大读的是法学政治学研究,虽然姑且是与政治相关的专业,但我总觉得,教授们交给我的东西,并不是实际的政治领域中真正会应用到的东西…...您是如何看待政治理论在现实世界中的体现的呢?我总觉得,即使是研究政治的学者,也无时无刻不被现实中的政治/局势影响着,既然如此,又要怎么信任与之相关的研究立场呢?”

    大概是因为紧张的缘故,他这番问题讲得有些颠三倒四,但若是真正对相关领域感兴趣的人,肯定多少能领会他表达的意思。

    相原早纪握着筷子,不动声色地望着三浦实资的表情,后者连脸上的沟壑都未颤动,金丝眼镜后的深瞳带着几分深思和审视,明面上却只是慢条斯理地进餐:

    “阳太君,实不相瞒,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疑问——激进一点说,你知道我和你父亲都出生在怎样的年代。神武、岩户、奥运会,我们曾经梦想过一切可以梦想的,直到一切泡影都消失在大萧条中*。我那时真切地感觉到,我正学习的、打算与之共生的这个领域,常常是一个毫无道德的、令人反感的领域。我出生在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很多东西便就此确定了,这是我个人难以改变的事情。”

    “不过,随着我更深入地研究这个领域,我意识到事情并非无从改变,只是要改变它的周期太漫长、太久远,以至于我们与其把它当成某种’政治理论’,倒不如说,我们如今看待它的方式更接近于阅览历史的遗迹。”

    “你的教授想必已经重复过许多遍:我们曾经是怎样认为政府应当是百姓的榜样,有道德的君主将塑造出有道德的臣民*,我们后来又是怎样对此提出疑问——我们是否真的需要君主存在?另一些人则说:君主并不需要道德,有道德的君主将引向无道德的社会*。善良与邪恶只是一种平衡权力的手段。”

    “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又意识到,有一些权力是并不因你是君主还是臣民而有所区别的*,然而,在践行这种思想时,对’人’本身的定义又出现了辩论和声讨*。很快又有人说,国家既是社会得以进步的保护伞,同时也是社会毁灭的根因,国家就是永恒的悖论*。另一些人则更激进——任何形式的国家都终将消亡*!”

    “所谓政治理论,就是我们的社会何以走到今天的基因溯源,我们只不过是把其中那些比较经典、比较难以忘却的句子摘录出来、整理成册罢了,与之相关的战争、血腥、征伐、辩驳,你得从历史的其他角落去找。”

    “但是,阳太君,你不觉得光是听闻这些故事本身,就足以令人觉得心潮澎湃吗?我直到中年才意识到这个道理——无论政治的本质是道德还是非道德的,是滥用权力还是管束权力,你不需要对你研究的东西产生好感。生物学家是如此对待极北冰川刚刚解冻的病菌的,化学家也是如此对待足以将人瞬间腐蚀殆尽的分子元素的,物理学家同样是如此对待核裂变与链式反应的——你首先得明白自然的力量,然后才能与之共事,改善人类的生存状况。政治也是这样的东西*。”

    他这番话说了好一段时间,语速又始终不紧不慢,以至于直到话音落下后好几秒,相原阳太还沉浸在余韵中,忘记自己正咀嚼一条带刺的青花鱼。

    等到他回过神来,连忙缩紧喉咙,却又不小心被鱼刺戳到了敏感的喉管,弄得表情扭曲了一瞬,错过了最佳的接话时间。

    他想着补救的时候,忽然听到身侧姐姐的声音。

    “但是,三浦叔叔,你话中的主体并非真正的政治家,而是研究政治的学者,对吧?”相原早纪的表情未变,依然带着沉静的审视,“生物学家、化学家、物理学家也许能客观地看待他们手里的研究项目,充其量为了经费和投刊烦恼奔波一会儿,但真正将病菌制作成生化武器、将腐蚀性液体运用实际、将原子弹投掷到城市上空的人,并不是他们吧?写作《君主论》的也许是马基雅维利,但真正统治着弗洛伦萨的不依然是美第奇家族吗?”

    “我依稀记得,在弗洛伦萨恢复共和后,即使是马基雅维利,也因为曾经效力过美第奇而被拒绝任用了。想来,批判的权力可以掌握在史学家和政治学者手中,但解释和统治的权力始终掌握在权力者手中。”

    许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开口,直到相原早纪不紧不慢地陈述完后两三秒,相原夫人才回过神来。

    “……早纪!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她低低呵斥了一声。

    三浦实资却没露出不悦的神色,反而似乎是兴趣上来了似的,微微眯了眯眼:“被你发现漏洞了,早纪小姐。的确,处于我的位置、以我的身份说出这番话,似乎是有些没道理。毕竟,我既不是研究政治的学者,也不是书写历史课本的记录者,我恰恰身处权力漩涡的最中心,在这个过程中沾上的泥点和污渍,并不是想摘就能轻易摘干净的。”

    “不过,我一直相信着那句名言:我必须修习政治学与战争学,我们的后代才能有修习数学和哲学的自由;我们的后代必须修习数学、哲学、地理学、博物学、造船学、航海学、商学及农学,以便让他们的后代得以学习绘画、诗歌、音乐、建筑、雕刻、绣织和瓷艺*。”

    三浦实资顿了顿。

    “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政治就是辨认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的艺术。逃避政治、不参与政治、不成为政治家的确是我可以做出的选择,但保持中立、选择自我保全便意味着没有敌人,而没有敌人就意味着没有朋友。”

    “早纪小姐,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想要成为警察吗?”

    “……我吗?”相原早纪下意识看了身侧的弟弟一眼,只一瞬间便继续道,“无论一开始是因为多么荒唐的理由,归根溯源,都还是因为某种源自本能的、潜意识里的,对公理和正义的渴望吧。”

    三浦实资笑着点点头,和缓继续道:“对于弱者来说,生与死常常是不可选择的、一枚硬币的两面。若是弱者选择去帮弱者,那也只是从一个弱者变成了一群弱者而已。警察就是那些自愿成为强者,以能够把弱者托举起来的人。”

    “我们能够活在世界上的时间这么短,成为普通人就已经足够累,成为强者更是难以想象的艰辛过程。在这个基础上,认知到自己虽然某种程度上更’强’,但并不因此而真的’特别’,更是一件艰难的事——所以,我深深敬佩着那些愿意将自己的生命置于险境,不求回报地付出心血和时间以换取市民平安的人。”

    “……”相原阳太在一片沉默中怔怔道,“老师,您说得太好了。我感觉对姐姐的职业有了全新的认知……”

    “——但是。”相原早纪却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

    她淡淡皱着眉,重复道:“但是,警察难道永远都是‘强者’吗?警察和普通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个国家有二十九万在职警察,和更多与之相关的执法人员,这些人难道不也是普通人,也有自己的家庭、责任和爱吗?这些人小时候,不也和所有其他孩子一样,会在纸上用蓝色的蜡笔画云朵,用橘色的蜡笔画太阳吗?”

    她顿了顿。

    “我不觉得受到警察帮助的人是’弱者’,也不觉得警察是所谓的’强者’,也许一个文明的发达程度取决于它对待弱势群体的态度,但将一些人武断地框死在’弱者’的范畴里,本身就是一种社会达尔文主义吧?”

    “你的态度恰恰正是我所钦佩的,早纪小姐。”三浦实资却说,“像你这样的人,绝不会轻视自己帮助的对象,也绝不会将自己视为强者、将他们视为弱者——哪怕他们也许真的是弱者。正因为保持着这样的态度,你才永远不会愧对于警察这个职业。我很期待你未来会走多远,相原家的两个孩子都这么优秀,还真是被你们捡到宝了啊。”

    “……”

    相原早纪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像是骤然被从刚刚的对话中抽离了般,再次有了自己正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餐厅里的实感。

    她明白,三浦实资将话题重新转回相原家,便是打算结束对谈、重回应酬模式的意思。

    不知怎地,她立刻也反应过来,扬起淡淡的社交笑容:“您说笑了,我只是履行我的职责而已,就像阳太也正努力读书呢。我们只是把我们各自该做的事做好,并没有多么特别。”

    就像是一段三幕式戏剧终于落下帷幕,相原早纪话音落下时,餐厅里的四人同时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相原大臣带着他珍藏的威士忌姗姗来迟,而凝固在这坐餐桌上的时间也重新开始流动,空气不再粘稠,灯光也不再昏黄。

    相原早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厨师跟在父亲身后开始侍酒的时候,收起餐巾低声告辞。

    “我还有工作,明天也要早起,就不喝酒了。”

    她顿了顿,感受到三浦实资的目光穿过空气,沉沉地落在自己身上。

    “……你们慢聊。”相原早纪垂下眼,吞咽下胸腔的冷意。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