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拉回到那一月前。
在经历了一轮诡异的冰雹雨雪天气之后，瑞安的夏暑终于再一次降临了。
昏黄的日头缀在高远的天幕之上，如同被腌制过的咸鸭蛋的溏心，层层晕染开的阳光与山野间此起彼伏的蝉鸣染湿了人们的粗布短衫。
炎炎烈日之下，曝露着的短工们赤着的背被烤得通红，汗水成滴地往下淌着，如在烤热的砧板上一般冒着热气。
那些佝偻着的托着东西的背影，看起来像是一尾尾将被烤透的鲜虾，正用最后一点生气在炼狱里挣扎。
用力气谋求生活讨口饭吃是底下人的常态，虽与那些船舱子里敷着冰块由丫头们打着扇子日进斗金，却还感叹生意不好做的老板们形成了明显对比，但天地道法，弱之肉，强之食，没什么可说道的，只是……
人群中有个不和谐的身影在挪动。
那是该还不及十岁的孩童，或许年纪还该更大一些，然而过于瘦弱得连身上的肋骨都根根分明的身形，叫人不好估量。
虽然身板小了不知几号，却与周围的汉子们一样，扛着比他还要大一倍的麻布包，一步一顿地往船上走。
“走快点，别挡着道！”
一长胡络子的壮汉左右肩各扛着一个布袋子，从他身边撞了过去。
那娃娃本就是勉力前行，被这一撞失去了重心，立马身形不稳当地侧翻在了地上。
周围的人们候着似的立马就传来嘲笑声：“喂，阿昊，你没事吧？就你这身板当心被压断了。”
“就是，这活你干不了。”
“才多大点，和我们争什么活。”
“还是带着你那弟弟妹妹们捡东西去吧……”
“对嘛，那样的活计才算适合你们，哈哈哈哈……”
对于这样的状况，阿昊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他并不打算理会他们，只是捂着胳膊靠着自己站起来，咬牙拖着麻布包往船上走。
这时候，身后传来几个稚嫩的小声音。
“昊哥哥！”
“昊哥哥，你没事吧。”
“昊哥哥，我们来帮你！”
码头的木头板子被踩得咚咚作响，两个脏兮兮的更小一号的孩子跑过来。
他们拉的拉，拽的拽，拖的拖，像是地上的小蚁一般，硬是把麻布包给拖到了船上。
也不管旁人嘲讽还是讥笑，阿昊问工头结了钱，转头问弟弟们：“你们怎么来了？虎头呢？他不是应该看着你们的吗？还有蕊儿、小馒头呢？”
“白茸街上好多的车子堵在那里，蕊儿姐姐瞅着人多，去那卖花去了。”
“虎头呢？”
两个小男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说话。
阿昊作出派生气的样子，严声问：“他是不是又闯祸了？”
稍大些的男娃子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虎头哥哥……他只是带小馒头去……朝凤山了。他说最近山里收殓的人多，可能捡到好东西。”
阿昊一听，转身就走：“什么？阿爹不是不让我们捡死人的东西卖吗？！”
两个小男娃忙跟上去：“虎头哥哥说阿爹说的话没人听的。”
“那我说的你们听不听？”
“……听。”
“算了，先回家吧。”
阿昊嘴里的家在甲子路上的浅草堂子里，其实就只是一个四面泥墙围出来的小地方。
屋里除了一张瘸脚垫着石头的木头桌，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摆设。顶上的瓦片没有几块是完整的，一下雨，屋子里就到处都是接水的破碗。叮叮咚咚的声响，伴着角落里湿臭霉味的布衾之下、相互依偎的孩子们入眠。
阿昊想把东西放了，再去朝凤山上寻人，回到家却发现虎头和小馒头都已经在家里了。
“昊哥哥，你回来了！”
小馒头今年三岁了，说的话软糯可爱，她欢喜地从她的破布包里掏东西给他看：“昊哥哥，你看，我们捡到了很多好东西，还有小拨浪鼓呢，虎头哥哥说肯定能卖好几文……”
阿昊不由分说地便将她的小布包给夺了下来：“不能拿去卖！”
“为什么？”小馒头被吓了一跳，瘪着嘴，瞪着葡萄似的眼睛，死死扯着自己的小包。
“和你们说过很多次了，不能把死人的东西卖给别人，那可能会害人的。”
虎头挡在阿昊跟前，护着小馒头：“你不是说阿爹的话一句都不能听吗？再说了，这都没人要的，不是比偷别人的安全多了。而且你放回去，可能也是被别人捡走卖了啊！”
阿昊也不多解释，只是伸着手：“别人我管不着，你们就是不能碰！”
虎头被气得不轻，伸手就去推阿昊：“你算老几？！”
阿昊没防备地摔倒在地上，下意识就龇牙咧嘴地捂住了胳膊。
门外，蕊儿提着一篮子的碎布进来：“你们说那些有钱人奇不奇怪，崭新的布料就这样剪了给扔了，我都捡回来了，以后给你们做……你们在做什么？！”
阿昊白着一张脸，额上疼出了汗。蕊儿忙将他扶起来，不顾他的阻拦，强撩起他的胳膊看。
阿昊的右胳膊上被生生地磨去了一大块皮，正往外渗着渗人的血珠。
虎头被伤口的样子给吓住了，他忙解释到：“我就轻轻推了他一下，都没用力的！”
阿昊撇撇嘴：“码头地上我自己摔的，没事往自己身上揽什么啊？”
蕊儿细细辨了辨，伤口看着确实是挺吓人的，不过没伤到骨头，也就碰到疼点。她将阿昊的胳膊一摔。
阿昊咧嘴：“轻点，疼！”
“疼死你算了，让你不去码头，硬要逞什么能啊。”
“先不说这个。”阿昊看向虎头：“把那些东西放回去。”
两个倔强的人瞪着眼，最后还是虎头妥协了：“知道了，就你最麻烦。”他嘟哝着，转头回去对着小馒头伸手拿布袋，“小馒头，看在他受伤的份上，我们将就听他一次，把东西给我，我去还。”
小馒头想了想，却只是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虎头哥哥，我们一起去吧。那边好多死人，你一个人会害怕的。”
“我怕什么……”
“你怕的东西可多了，狗，老鼠，蛇，发火的蕊儿姐姐……”
“得得得得得，一起就一起。”屋子里的兄弟姐妹们的哄笑声让虎头有些气恼又有些怂，他忙抱起还在掰着手指头数数的小馒头，仓皇往外走。
到了朝凤山，为了快些能回去，两人兵分两路。
“木头钗子是婶婶的，酒坛子是伯伯的……”小馒头一路还东西，一路嘀咕着往前走，“对不起，爹爹其实不让我们拿你们的东西，他说不吉利。昊哥哥才不相信世上有鬼神呢，但他说这些东西不知道会被卖给谁，万一真祸害人就不好了。我们有时候实在肚子饿，会偷别人的东西吃，哥哥说我们只是想活下去……想要活着就做不了太好的人，也不能当太坏的人……”
最后，布袋子里就还剩下个又脏又旧的小拨浪鼓了。
小馒头凑着袋子里看了看，最后还是将它拿了出来。
手捏着柄儿摇一摇，枣核打得鼓面“咚咚”作响，声音可真是清脆又好听啊。
家里虽然穷，但是小馒头有不少的玩具，那是昊哥哥给她用棕草叶子编的蚂蚱，馒头哥哥用木头刻的小人，蕊儿姐姐用布料碎子给她做的布偶人。
但是并没有小拨浪鼓。
小馒头很喜欢，她想把它留下，但是想到昊哥哥受伤的样子……
她用很不符合她年纪的样子，叹了口气：“算了，还是把你还回去吧。”
小馒头把拨浪鼓藏在石头边的叶子下面——之前就是在这里捡的。
她回去看虎头哥哥弄得怎么样了。
然而，她转过身子刚走了两步，突然听见“咚咚”的声响。
是那清脆悦耳的拨浪鼓声。
这是怎么回事？
小馒头好奇转过头去看，却发现她刚刚放在石头边上的拨浪鼓不见了。
咦，它去哪里了呢？
小馒头奇怪地左看看右看看。
“咚咚。”
突然，远处的草丛里传出拨浪鼓的声音来。
小馒头忙跑过去，扒开草丛往里看，可还是什么都没有。
“咚咚。”
这回声音是从上面的石头后面传来的。
小馒头生怕它又逃跑了，忙跑上去往石头后面一探头，却还是什么也没有。
“咚咚。”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馒头望向顶上幽幽的小道。
朝凤山朝凤林是掩埋尸骨的地方，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越往上尸骨越多，年代越久，阴气也越重。所以就算虎头的胆子再大，也只敢带着她在最底下的地方转悠。
小馒头记得蕊儿姐姐嘱咐的话，她年纪小，危险的地方不要去是最大的帮忙了。她往后退了退，转头去喊：“虎头哥哥……”
“咚咚咚咚……”那小道之上，拨浪鼓声不紧不慢地摇了起来。
“虎头哥哥，是你吗？”听着声音明显是有人在摇拨浪鼓，小馒头以为是虎头哥哥在吓唬自己，她便沿着那小道，慢慢往上走去。
那鼓声一直在前面响着。
然而不管怎么走，小馒头都看不到什么人，只有鼓声“咚咚咚”，似乎想引着她到哪里去。
突然，鼓声停住了。
小馒头迈步上了那石阶，拨开那丛叶，就看见拨浪鼓落在地上。
她忙快几步走过去，将东西捡了起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有风从林子里吹过，带着树叶沙沙响。小馒头感觉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她缓缓抬起脑袋……
“咚咚。”
手里的拨浪鼓落在地上。
雾气从通幽的小路上弥漫开来，一片朦朦胧胧的白色当中露出丝金光来。
那是绣着金线的瑰丽的裙摆。
随着那生莲的脚步步步挨近，小馒头的脑袋慢慢地抬了起来，她清澈的眼睛里映着女人倾国倾城的脸。
“喂，”琥珀抬着下巴，微微垂目地看着面前看傻了眼的小丫头：“换吗？”
小馒头傻傻地问：“换什么？”
琥珀让开了位子，顺着她的目光，小馒头慢慢走过去，然后停住了脚步。
地上有个人。
不，确切地说，地上有具尸体。
她被草席子包裹着，缝隙里漏出来的那只手里，放着个精致的荷包。
荷包里鼓鼓囊囊的，似乎有不少钱。
“咚咚。”
身后又传来拨浪鼓的声音。
小馒头忙回头，琥珀拿着她掉的那个拨浪鼓随手摇了摇：“谢了。”
随即，她款款走进那雾气当中，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百花宴开始了，金缕别馆的小厮们抬了长方桌子出来，在空闲位置处排了一溜的吃的。
随即，丫鬟们捧着装茶点的盘子鱼贯而入，琳琅满目的点心吃食顷刻将长桌子占得满满当当的。
客人们都被吃的吸引过去了，琥珀挥挥手，会意的肖夫人就对着候着的丫头们说：“你们也去吧。”
打扇的丫头们年纪不大，闻此开心地作了礼，小跑着冲下楼去。随即，楼梯上就传来叽叽咋咋麻雀似的笑闹声。肖夫人摇摇头，也对着琥珀作礼，下去了。
将酒壶里最后一点酒都倒入口中，琥珀才起了身。她捡起桌上的拨浪鼓，一边摇着一边慢慢走下楼去。
不知从哪来涌来的雾气，就袅袅围着中间的那一层小楼。琥珀越往下走，那雾气越是浓厚，周围的景色也越模糊不清了起来。
“咦？”不远处，正被小尾拽着去买糖葫芦的阿捡停了下来，他有些不相信地揉揉眼睛：“怎么不见了？”
小尾茫然：“什么不见了？”
“就琥珀姑娘，刚才我看她下楼梯的，怎么一眨眼……”
更奇怪的是，楼梯口莫名其妙涌起的雾气又莫名其妙消失了，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而周围的人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陈子耀大摇大摆地踹门回来了，嘴上对着那群小屁孩说着恐吓的话，背在身后的手一伸抓出来的却是一只刚出生没有多久的憨态可掬的小狗。
本来还一脸惊恐的小娃娃们瞬间炸了，瞬间又将陈子耀压在了身下，忙着欢声笑语的他们已然忘记了多日没得米，只能靠喝水吃榆树皮充饥的苦恼；
瘸腿的男人靠在树下乘凉，叶子之间漏下来的阳光晒得他频频皱起眉头。鱼长歌刚指挥着陈子安从水里摘了荷花叶子给鱼思渊遮太阳。鱼思渊接过，她转头走到树边，就将一片叶子递给了男人。
男人愣了愣，还是接过了，那张写满了“我与世人都有仇”的脸上表情未变，却生硬地低了低，挤出一句“谢谢”；
那瞎了一只眼睛的王阿婆还是来了，她看起来比上次见她的时候又老了一些。她的兜里装了很多吃的，准备带回去给他的儿子，临走时她却被地上一朵掉落的大牡丹花吸引了目光。
王阿婆看了许久，最后颤着腿走过去捡起，满是褶皱的手小心抚了抚那光滑的花瓣。
边上茶楼的千金小姐姐们停下了碎嘴，她们说道着帮着将那花插在苏婆婆满是白发的耳畔。那双差点要哭瞎的浑浊的眼睛看着姑娘们笑着打闹的身影，似乎映出多年前夫君将簪子插在乌发的她耳畔的画面，脸上终于染上一丝笑来……
小尾凑过脑袋来看他：“不见什么了？”
阿捡回过神来，他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我们吃东西去吧。”
世界让美好的花变成了腐朽肮脏的泥，不过没关系，污泥有它想保护的种子，虽然世事无常，命运总不能如人所愿，不过没关系，他相信泥里会再开出花来的。
阿捡突然之间觉得人生其实也还好，这一刻能多留一会就多留一会吧，没什么事情值得去打扰。
是啊，不值得。
《她是龙之篇一：食人》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