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极不安分的夜。
瑞安城里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极大的动静吵醒了几乎所有的民众，但是没人敢出去。
因为只要掀开一点点窗户，就发现外头猖狂的风雨，已经将棚铺都席卷带到了天上去。
金缕别馆里，肖夫人早早遣人吩咐了众人，说今夜天气坏极，这天灾无眼，怕有人受伤，晚上请任何人都不要出房门。
葛士申这几日心里装着事，睡得都不是很好。外头又是这样闹腾，他自是睡不着的，只能起身，研看起医书来。
突听得一声似啸非啸的长吟，整个金缕别馆似乎都颤了颤。听声响，楼房似乎被什么东西撞塌了。
葛士申一愣，还是决定去看看。
出门，发现楼上楼下不少的房门都开着，住户们探头探脑，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一会儿，肖夫人披着衣服从楼上下来了。她宽慰众人道：“不妨事，不过外头风大雨大，有飞石砸坏了屋顶罢了，各位客人请回去休息吧。”
听她这样说，大家也就回去继续睡了。葛士申正要关门，却看肖夫人快两步向着自己走过来。他忙回身相迎。
肖夫人向着他伏一伏身子，作礼道：“葛大夫，您已经醒了就太好了，我还生怕打扰到您。”
“有什么事吗？”
“琥珀姑娘请您带上药箱，过去一趟。”
葛士申略有些惊讶，在这住了那么多天，倒是从没和这传说中的金主打过照面，他忙说：“稍等。”
背了药箱出来，肖夫人领着他一路拾级而上，来到了琥珀姑娘的房间。
一进门，葛士申就愣在了当场：“这屋顶……”
房间的大半个屋顶和墙壁都已经没了，外头漆色的深夜浓重。而刚才还大作的风雨竟然也停了，连日来焦热的夜，此刻一派空气清明。
“没什么，被不懂事的家伙砸了罢了。”
琥珀姑娘披着衣衫，斜倚在屋子里唯一没那么狼藉的榻椅上，手里提着一雕花的银酒壶在往嘴里灌酒：“不过砸了也好，我也觉得这雨夜烦闷，觉得这屋子不够敞亮。”
这就是传说中的琥珀姑娘吗？她的声音娇媚，姿态慵懒，但莫名给人一种“可远观而不可及”的庄重感。
瞧她一双玉足未着鞋袜就露在外头，葛士申忙转开眼。随即，他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阿捡。
他肩头都是血，面色惨败，琥珀姑娘想必是唤自己来给他医治的。
顾不得问他为什么会在这，葛士申忙上前探人鼻息。
幸好，还活着，只是呼吸有些微弱。
葛士申忙检查了他身上的伤，对着肖夫人道：“肖夫人，烦请备些热水、毛巾……”
肖夫人道：“已经让丫头都拿上来了。”
那边忙成一团乱，这边的琥珀百无聊赖，将目光落在不不远处一盆已经被压塌了的牡丹花上。
花盆四分五裂，泥土散了一地，本是红染边的玉白花瓣上，大片的鲜血正往下滴落。
但没过多久，这些血迹便慢慢干涸，凝成薄薄的一层……黄金。
就在半刻钟之前，化为龙形的小尾驮着阿捡，恰好飞至金缕别馆之上。突然，一种异样的香味似有若无地从底下传来。小尾鼻尖一痒，忍不住就打了喷嚏。
这一大动，毫不意外就牵扯了身上被雷劈中还没有痊愈的伤口。小尾一时不得劲，从空中重重摔了下去，瞬间就将底下的飞檐斗角的高楼砸塌了半边。
这次无端由并不是真的想要她性命，劈得其实并不算重，休养几个时辰估计就好了。只是此时卸下了劲，便再没了力气。
小尾化外人形，忙去看摔在一边的阿捡。她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口。
“扑通，扑通……”
他的心脏跳得好慢，他是不是快死了呢？
她想化作龙形，帮他舔一舔伤口，边上突然冒出个声音：“别白费力气了。人与你不同，不是舔一舔，伤口就能痊愈的。”
小尾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人。
此时，她正斜倚在榻子上，杵着脑袋一边看好戏，一边往嘴里灌酒：“将他留在这，我会救他的。”
小尾并不认识她：“你是什么人？”
“你并不必关心我是谁，你只用知道，他流血过多，你带他走他便会死。”
“那你快些救他。”
“我已差人去叫大夫了。”
小尾好奇：“你好像知道我们会掉下来。”
“不错。”
“你怎么知道的？”
“掐指一算。”
“你也是神棍骗子吗？”
“不是。”
“那你是谁？”
琥珀并不答。
小尾抽抽鼻子，突然松口气：“我想起来，我见过你，你是为司命办事的？”
她突然起身就往外跳：“那我走了。”
琥珀问道：“你去哪？”
她理所当然地回：“牢里。”
这次是撞破大牢的门直接走出来的，不能让阿捡发现了，她得赶快回去了。
琥珀又问：“你不管他死活了？”
远远传来的声音笃定：“司命愿意救的人，怎么可能死得了呢？”
阿捡从床上醒来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死了。
高床锦被，纱帐熏香，还有丫头在边上的桌子上准备好吃的。他闭上眼睛想要好好享受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然后…扯到了蒙着纱布的脖子。
“疼疼疼疼疼……”阿捡捂着脖子眉头皱成了一团。
屋子里的丫头闻声望过来，见他醒了，高兴地往外头招呼：“肖夫人，葛大夫，小法师醒了。”
肖夫人，葛大夫？这两个名字怎么和金缕别馆里的人一样呢？哎，面前的小丫头，不也正是金缕别馆里的吗？怎么会在天上看见她们呢？等等，这里莫不就是金缕别馆吧？
对啊，他还知道疼呢，明明就还没死！
阿捡忙对着小丫头问：“我睡、睡了多久了？”
小丫头掰着手指回：“你已经睡了有三四日了。”
“什么？”阿捡讶异地下了床，“张、张阿六的、的……”
丫头伶俐地接阿捡的话：“你说张阿六的案子吗？结了啊。那杀张阿六的凶手已经就地正法了啊。”
刚走到门口的阿捡顿时觉得一个晴天霹雳，愣在了当场。
丫头在边上补充说：“就在昨天午时，好多人都去看了呢。”
肖夫人匆匆走过来，就看阿捡好像失了魂魄一样站在门口，她快走两步过去：“阿捡小法师，你醒了，要给你把师父找来吗……”
阿捡希望这小丫头弄错了，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希冀地看着肖夫人：“小尾呢？”
肖夫人露出为难的表情：“她来不了这，她……”
阿捡突然接过他的话，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她死了！”
他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声嘶力竭。
肖夫人怎么劝他都不听。众人相互看看，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真受不了！”
对面，门“砰”给撞开了，鱼长歌出门，直接一飞镖钉在了阿捡身边的门框上。
阿捡被吓得立马噤了声。
鱼长歌用手恶狠狠地指着他：“你一个大男人整天哭哭唧唧的真要命，再哭，我就把镖钉在你的喉咙上！”
阿捡忍不住地抽噎了两声，忙用手捂住嘴巴，但是忍不住眼泪哗啦啦地流：“可是小尾死了，我怎么可能不哭？”
跟着出来的鱼思渊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紧接着，肖夫人、小丫头也忍不住笑了。
阿捡震惊了：“小尾死了你们竟然还笑，她是冤枉的啊，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简直要被你蠢死了！”鱼长歌有些无奈地叉了腰，“小尾还在大牢里啊！”
阿捡停了哭声，惊讶地抬起红彤彤的眼：“你们不是说……”
鱼思渊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道：“三殿下已然查清楚，张阿六和王忠合谋拐卖妇孺，因为分赃不均，王忠起了杀心，推人入锅，诬陷路过的小尾。王忠已死，但其罪不饶，再判斩首。”
“所以昨天斩的是王忠？”阿捡还是不信，“那我、我病了那么多日，小尾为什么不来看我？”
肖夫人笑了：“三殿下说，小尾姑娘在牢里不肯出来，烦请阿捡小法师去接人呢。”
话音刚落，刚才还坐在地上的人就已经急匆匆跑下了楼。看他差点滚下楼的样子，这回连鱼长歌都笑了：“这蠢蛋……”
关押小尾的牢房，今日很不一样。
样貌俊秀的丫头端着各色绫罗绸缎制成的衣服、各种样式刺绣的的女鞋站成了一排。
“我说，真不是我去告的状，都怪我姐，自作主张，我已经凶过她了。而且，你看，要不是我给你求情，就算你没杀人，就凭你是馗王奸细的身份，你也被砍头了。所以，你看……”
陈子耀捧着一只鞋，小心翼翼地说：“我们两清怎样？”
地面被打扫得很干净，被铺上了柔软的毯子，摆上了四方的大桌。陈子耀扒着脚坐在边上，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小尾。
桌上已经是杯盘狼藉，丫头正给小尾试鞋子，后者曲着一条腿，双手撑地坐着，有些好奇地东看西看，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他的话。
见她没反应，陈子耀便当她是同意了：“好，爽快！咳咳，虽然三哥不让提，但还是想问一下，你真是龙九鸱吻吗？那武功是不是很厉害，有空教教我怎么样？我可是九殿下，你有这等机会可是你的福气……”
这人真啰嗦，但是是她徒弟，还给她带吃的，她不好随意将人给丢出去……
小尾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有些没劲地转头看向窗户外头。
在那，斜着一只李子树的长枝，上头花开正盛，隐约还能看见几个小小的嘉应子的幼果。
终于，结果了。
陈子耀道：“瑞安城的苇绡花开得不错吧。据说当年开国大战，有神女携花而来，祝得逆战大捷，先太祖父便在瑞安城里遍植了苇绡花。到了开花季节，大片大片的，可好看了。”
小尾还是没理他，但他也觉得恼。见小尾往嘴里扔花生，他便也跟着假装扔。见小尾夹那肉吃，也跟着假装夹，因着这点小趣味，他竟然觉得乐呵呵的：“我说，师父，你……”
“小、小尾！”外头传来声音。
小尾眼睛一亮，“唰”就站了起来。她甩了没穿稳的女鞋，赤着脚就奔了过去，然后一下扑在了他的怀里：“阿捡！”
阿捡只觉得被她撞得肩上的伤口裂了，疼得差点往后仰倒了去。
幸好，一只手还吊着绷带的陈子安扶了他一把：“当心。”
阿捡龇牙咧嘴地道谢：“谢谢三殿……”
话还说完，他耳朵就被小尾揪了过去：“哎哎，疼！”
小尾不满：“嘉应子前几日就结果了，你怎么今日才来？”
阿捡没办法：“这也不是我想的……”
身后，陈子安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尾。
那日，衙门里的人虽然被打得狠，但是好在都没有被伤了性命。而第二日，大家进牢房一看，她竟然老老实实躺在里头睡大觉。若不是众人身上的伤，若不是半塌的牢房，陈子期都要疑心那天晚上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了。
还有一点。
那天听手下回报她并没有逃走，他第一时间就来到了牢房，他清楚瞧见了她双手的伤；血肉模糊，关节处几乎能看见森森的白骨。这样的伤不是打斗时候造成的，更像是为了挖什么东西。
而此时。这一刻，她环在阿捡的脖子上的手，却是那样的白嫩干净，光洁犹如初生的孩童……
更让人觉得蹊跷的是，那天晚上发生的另一件事。
那天晚上，瑞安城里又遭了风雨大作的雷暴天气。
第二日，风停雨歇，人们发现张阿六家的房子被暴风雨给刮塌了，底下竟露出个密室来。那里头关着好几个被拐的姑娘，一个个都被吓得不轻，但是人都还活着。
而也是在那底下，发现了王忠的尸首，以及他身上带着的山市的账本。
通过那些被拐的姑娘们的话得知，她们都是被王忠骗着关起来的。王忠就是那山市案的漏网之鱼，这案子算是正式告结了。只是……
那日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尾为什么突然发难，她是察觉到阿捡有危险吗？姑娘们说那天晚上是阿捡救了她们，那将阿捡刮到两街之隔的金缕别馆的“怪风”是什么？还有黄金……张阿六的住所、他们打斗的院子里，都发现了薄薄的黄金片，这和之前玉尾湖边发现金子的大坑有什么联系吗？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他隐约觉得这些怪事都和小尾脱不开关系……
陈子安看着小尾，眯起眼睛：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