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玉吃惊抬头。
只见一个军士模样的人,带着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大步走过来。那军士个头魁梧,神情冷峻,右脸上还有一道骇人的长疤。那二三十人个个腰挎军刀,威武雄壮。
麻子挥出来的手停在半空中,转头一见军士,立刻变了脸色,拔腿就跑。
“哪里走?!”军士一声喊,二三十人便散开,将几个地痞和萧红玉、乞儿团团围在中间。
萧红玉本以为今天必死在麻子手上,谁知却突现转机,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坐在地上愣神。
乞儿却吓得瑟瑟发抖,爬过来挤在萧红玉身边,声音很小,还有些发颤:“抓,抓壮丁的。”
麻子满脸讨好:“军爷,误会,误会。”
“我亲眼所见,哪里有误会!”那军士声音低沉而凶悍,指挥他的手下,“把这几个都给我带走!”
麻子顿时苦了脸,说:“军爷,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出些粮资行不行?”
军士手一挥:“若是寻常百姓,家中只有一位男丁,可由粮资代替兵役。但上头有令,凡地痞流氓,好勇斗狠,不论家中男丁几何,一律充军!”
“误会呀!军爷!”麻子见大事不妙,顿时急了,“我可不是地痞流氓,我就是寻常百姓呀,家中做点小本生意。我多出粮资,多出粮资!”
军士走上前,抬手就“啪”地给了他重重一耳光:“你是赵麻子,这片有名的地痞,还敢哄我?”
“我大宣战事胶着,你不思从军报国,倒有力气在这欺侮乡民!既然你如此体健好勇,那就上战场去杀北枭国的敌人!”军士脸色铁青,“把这几个地痞通通给我带走!”
那二三十人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押了几个地痞就走。
几个地痞平日虽狠,此时被挎着军刀的壮汉们押解着,却一个个哭丧着脸,也不敢挣扎,不情不愿地往前走。
眼看他们就要走远,那乞儿忽然高叫一声:“军爷!”倒吓了身边的萧红玉一跳。
见那军士停下步子,乞儿爬起身,一溜烟地跑过去,问:“你可认识我阿铎哥么?他如今怎样了?”
军士不苟言笑,板着脸说:“不认识。军中人马千万,怎能个个认识。”
那乞儿见他神情,有些畏缩,又壮了壮胆,一咬嘴唇,说:“我也想从军,你要我么?”
军士倒颇有些意外。他上下扫了一眼,说:“你才十三四岁吧。小于十六岁的不要。”
乞儿不服分辩:“我已十五了!再过三个月就十六了!”
军士不耐烦道:“那就等你十六了再来!”
萧红玉已忍痛站起身来。
她才不过到县里几个时辰,可这些见闻和刚才的变数,却在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世道艰难,那两个书生家中原本殷实,也连连感叹日子不好过。还有那些势利小人,不过见她穿得寒酸些,就鄙夷她作叫花子。更有地痞横行,乞儿被抢,周遭看客竟无人敢管。
可叹她一个女子,力气又小,家中又贫苦,唯一的科举梦也已破碎,竟无半分可倚仗的!
倘若回到陈家村,无非是嫁人过活。何况也有吴家兄弟那样的村霸,日子过不安宁。倘若留在县城,不,以今天的见闻,根本留不下来。不仅生计难为,以她的女儿身,甚至都安全活不了几天。
最重要的是,不论是哪种选择,恐怕她此生,再也休想替萧家洗冤了!
望着渐行渐远的军士队伍,一个大胆的念头突如其来,呼啸而至。
“我十八岁了!我要从军!”萧红玉冲着军士大喊。
她不顾身上的痛,大步朝军士跑去。胸中激荡着一个强烈的念头:不为文官,便为武将!总要闯出一番名堂,萧家才有希望!
军士打量了一番萧红玉,问:“你细皮嫩肉的,连赵麻子也打不过,居然主动从军?”
这么多年仗打下来,军中死伤无数,从前年开始,他们便奉命在离前线近的郡县强征入伍,今年更是扩大到整个北方。老百姓俗称为“抓壮丁”,多闻之色变,倒很少遇见主动从军的。
“正因为打不过,更要去军中历练。”萧红玉坦然说。她心中何尝不知,从军之路比科举更加艰险万倍,此去恐怕凶多吉少,甚至有去无回。但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倒是有志气。”军士微微牵动嘴角,似有笑意,“我把赵麻子等人带走了,你就不会再受他们欺负。你若从军,反倒有可能又和他们碰在一处。你不怕他们?”
有人主动从军,对他来说自然是多多益善。不过像这等对赵麻子毫无招架之力的小白脸,他内心是看不上的。
这两年情势这么坏,主动从军的人,无非是在外面活不下去了,抱着“横竖是个死,不如混几天军粮”的想法。眼前这小白脸,脸色白皙红润,倒不像是没饭吃的人。
“不怕。此地没了赵麻子,还有王麻子李麻子。一日不打胜仗,便一日日乱下去。倒不如从军效力,早早打完胜仗,自然就天下太平了。”萧红玉道。
这番话虽有投其所好的考虑,倒也确是她的真实想法。从前她未出过陈家村,竟不知外面已乱到这般田地,甚至连科举也暂停了。
军士闻言,果然露出些满意的神色:“倒看不出,你读书人模样,竟有如此胆识。那你随我们走吧。”
萧红玉顿时高兴地笑了。“是!”她响亮地回答。
“哥哥!”乞儿忽然在旁边喊道。
见萧红玉转头望向他,他急切地说,“哥哥,你去往军中,帮我看看阿铎哥在不在。若在,就告诉他旺儿很好,很挂念他,叫他一定要保重。”
“好。”萧红玉干脆地答应,想想又问道,“他全名叫什么?”
旺儿却被问住了:“……我不知道。我们都叫他阿铎哥。”
“放心吧旺儿。只要见到你阿铎哥,我一定把话带到。”萧红玉笑着说。
旺儿拉住她的胳膊,殷切道:“哥哥,你也一定要保重。”
萧红玉郑重地点点头。
随着军士一行人,萧红玉来到一处军营。长长的队伍,排列在营前的几张桌前,都是刚征来的兵卒,一一登记在册。
轮到萧红玉时,登记的兵卒问:“叫什么名字?”
“萧红玉。”既然是为萧家洗冤而来,又不是在陈家村生活,干脆恢复本姓。
“哪几个字?”
“萧瑟的萧,宏大的宏,上日下立的昱。”
“多少岁?有无善使的兵器?”
“十八岁。没有。”
登记过后,萧红玉领了一套兵卒衣甲和一把军刀,便随着指引在旁边的空地上坐着等待。
天色将晚。落日的余晖洒下来,照在萧红玉白皙而坚定的脸上。从此刻开始,她就是士兵萧宏昱了!
在军营中囫囵过了一晚,天还没亮,大家就纷纷起床。昨日军士交代过,今日卯时集结点卯,然后就是急行军,日夜兼程赶去前线。
萧宏昱困得两眼也睁不开,身上各处酸痛无比。
昨天一通狂跑耗尽了体力,今日双腿沉重又酸胀,抬起来都费劲,每走一步就龇牙咧嘴。吃的那几下拳脚,比起昨天的疼痛更要命,一块块青的青,肿的肿,有时擦在衣服上都要倒吸一口冷气。
何况,昨晚她只是在地上铺的毡子上躺了躺,几乎就没合过眼。
四周鼾声如雷,此起彼伏。正值盛夏,几百号人都没洗澡的浓重汗馊味,将她包围其中,几欲作呕。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所有的声音和气味,都在时时提醒她,她正置身于几百名青壮男子之中。
她本能地感觉到深深的不安和恐惧。身体虽然累极,精神却高度紧绷,根本无法放松入睡。她不敢出声,也不敢翻身,只在一片漆黑中警觉地睁着双眼,任由脑海中万千思绪翻腾。
既然踏出了这一步,她深知,眼前再无回头路。刀山火海也好,龙潭虎穴也罢,她也只能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而且,不论出于何种考虑,她都必须时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牢牢守好女子身份这个秘密。否则,后果实难预料,不堪设想。在这一点上,她必须临渊履冰,慎之又慎。
随着大流,萧宏昱迅速收拾行装,准时列队点卯,然后踏上急行军的路程。
伤处疼痛,她攥紧拳头,一遍遍强忍。身体疲倦,她咬着牙关,一次次坚持。从最初的彻夜无眠,很快就变成了倒头即睡。但她始终保持着机警,去观察和适应难以忍受却不得不忍受的一切。
她几乎将身体和精神都逼到了最大的极限。煎熬了无数个日夜,在她就快撑不住而崩溃时,终于,传来抵达前线的消息。
别的兵卒都在偷偷害怕和担忧,唯有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前方到底是生是死,此刻她也顾不得了。她只是庆幸,这副伤痛未愈就备受摧残的身躯,终于可以不再劳苦奔波,稍稍地休息一瞬了。
果然只有一瞬。
才就地坐定不过一刻钟,只听见一声威武的号令:“全体听令,立!列队!”
所有人都赶紧起身,迅速列队。带兵的军士严肃地板着脸,一丝不苟地指挥队形,站得整整齐齐。
那个威武的声音又起:“两位将军到!”
萧宏昱目不斜视,站得笔直,不敢造次。
只见一位身着全副金色盔甲的老将军,昂首阔步地走来。虽然脸上沟壑纵横,看得出上了年纪,却好一派精神矍铄,气宇轩昂。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银色盔甲的年轻将领。他肤色黝黑,身形健硕,一看就久经沙场。更生得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看起来英姿勃发。
“参见赵将军!参见陆副将军!”领兵的军士带头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