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oken Mirror

    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骆灵混淆了此前的许多个暑假。她无法清晰地回想起一件事是在她几岁时发生的——曾有一个夏天,他们眨动闪亮亮的眼睛,但那是哪个夏天呢?

    “我们应该给每个夏天做上标记。”

    “什么样的标记?”

    “我们会永远记住的。”

    “那这个夏天的标记是小学毕业。”

    “我不会永远记住小学毕业,我已经想不起老师的话了。”

    又或者不是老师,是校长为他们发表演讲,但声音飘来荡去,她什么也没记住,那些寄语融入灰蒙蒙的迷雾,再也不能让人听清。

    “那一枚蜗牛壳呢?”

    “它会让我分不清所有的暑假,”她问他,“你能分清几个暑假?”

    “至少三个。”

    骆灵没有再说话。

    下雨天,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雨地里,如今骆灵不再撑那把长柄的小红伞,而是撑一把折叠式的天青色旧伞。伞骨有些锈烂,伞面有蜿蜒的雨水留下的印记。段英则撑一把同样旧的黑伞。

    他们不再穿雨靴,好像那样笨重的东西早该被丢弃。他们寻找没有积水的路走,但甩起的污水还是溅脏他们的脚背,凉鞋在雨里发出怪异的摩擦声。

    就这样,他们抵达公园。他们抵达公园所用的时间总是在缩短。

    “我们为什么又来这里?”骆灵回头,问一直走在她身后的段英。

    段英像走在她前面那样回答她:“来找夏天的标记。”

    “其实我们没有目的。”

    她坐去凉亭下,将雨伞顶部对准段英,旋转。水就那样飞溅,一部分到凉亭外,一部分在地砖上留下痕迹,接着,她收起雨伞放到脚边。

    段英也坐下,他没有收起伞,只将它撑开放在凉亭下,雨水便顺着伞骨淌下,汇聚为一滩水。

    骆灵看他的伞,心想,如果有风吹来,他的伞就会飞到湖上去,像只小船,最后船里盛满水,飘飘摇摇沉进湖底。

    他们静坐,雨的后面是喧哗的绿。

    过上会儿,骆灵忽然看向段英,问他:“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些草,如果没有人管它们,它们会长多高,要是它们长得比树还高,那它们是一直挺着还是会趴下。”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不会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不知道。”

    “有时候你知道。”

    就像有时候她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不是所有时候——

    更多时候她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因为她不会去想其他人是否会想。她把他们看作她以外的人,只有段英偶尔像她一样,那时她把他看作她自己,那时他们同样模糊不清,像花香那样透过彼此。

    他们一直坐到雨停,就好像他们早就知道这是场会停的雨。

    雨停后的公园里蹿出蛇,咬伤路过的男人。男人在呼喊,蛇游向草丛深处。

    也许这件事会成为这个夏天的标记,但他们要弄清楚蛇为什么咬那样一个人。因为它与人有清晰的边界,它无法忍受朝他走来的人吗?

    它咬的那个人会怎样想呢?它咬的是一个像他们一样在想的人吗?

    “也许那些留下壳的蜗牛是被蛇吃掉的,”骆灵忽然开口,“如果我们也被吃掉,会剩下头发和骨头。”

    “蛇是怎么做到只吃蜗牛身体的呢?”

    “我不知道。”骆灵问下一个问题,“如果一条有毒的蛇咬到自己的舌头,它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

    “它会中毒死掉。”

    “……”

    一阵乐声飘来,他们想要知道乐声由谁演奏。

    从前的某些时刻,他们见过街头有人吹唢呐,有人在那天出殡。他们还见过街头敲鼓的人,她们朗笑,穿艳丽的衣服,是健身腰鼓队的。

    他们翘首盼来吹奏者,再目睹他经过。他们从未见过那样的乐器,好像一只漏水的瓶子。他走过去,就好像穿过他们共同的梦境,像一道幻影,什么也不留下。

    是雨天让空气变成灰色一团,是空气让他们记忆模糊。他们无法确定刚刚经过的人是不是湿着头发和衣服,也许他在雨最大的时候也像这样流浪,乐声藏在雨里,不被人听见。

    他们似乎找到了这个夏天的标记,一个穿过梦境的吹奏者。

    然而夏天远没有结束。

    为了庆祝他们即将升入中学,骆家明与段靖方在一个晴天带他们去餐厅吃饭。

    席间,段靖方告诉他们要珍惜少年时光,这将是他们黄金般的日子,骆灵因此感到恐怖,她告诉他们,她将永远是小孩,他们只是笑。段英则沉默无言,他感到更多的沉默像海水那样涌来。

    剩余的夏日里,段英开始频繁地画三角形,拿起一支笔或者拾起树枝和石子,他没有目的,只是留下三角形,他想,他即将成为他爸的学生,即将真正明白他嘴里的三角形是怎么回事,也许长大后他还会去研究三角形。可是也是在这个夏天,他爸死了。

    那天他们在一起,他们要去看望曾在夏天死去的妈妈。

    他讨厌暴雨天,讨厌医院的气味,因为他永远记得他的妈妈是在那样的天气和气味里松开他的手。但那天天气晴朗,大地发烫,烫到孩子们想要躲进水里,于是又一场上游来的水卷走河里的小孩。他看见他的爸爸跳进河里,他在河边不停地呼喊,像被毒蛇咬伤。

    也许大地仍在发烫,但尸体的周围是那样冷酷。

    大人们闹哄哄,在说小孩不该听的话,只有他和骆灵偷偷回到尸体旁。

    他掀开盖在段靖方面上的白布,触摸那张寒冷的变形的脸,他的眼泪滚烫,几乎将那张脸刺激得恢复生机,但那没有发生,他只是躺在那里,放了个屁。

    “他还在放屁。”

    骆灵说,并摇晃他的手臂,段靖方因此又放一个屁。也许作为一名教师,他从没有在学生面前放过屁,但今天他放了两个。

    段英想要维护他爸的形象,可他已然闻到屁味,那是他迄今为止闻过最臭的屁,带着尸体和医院的气味,让人想要掉泪。

    他伸手探向尸体,在那只惯用粉笔的手上画下一个三角形,似挽留,但尸体连屁也不再有,只散发出寂静,它以最快的速度变化,每过一秒就变得陌生一分,然后失去性别,失去性格,最后失去爱。他们因此感到不安,开始遗忘一个活过的人,他们牵紧彼此汗津津的手。

    殡仪馆的车带走了尸体,从此段靖方也变了形,被装进盒子里。

    骆灵尝试幻想灵魂存在,她想假装一个没有变形的段靖方出现,拿着粉笔或者提着蛋糕盒,但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只能想到很久以前,她曾逃离学校跑到河边,那天夜色朦胧时她看见段靖方来找她,可那甚至不是真正的段靖方。

    如果死掉的人是她的爸爸,她会看见他真正的灵魂吗?她想要问段英,但没有问。

    彩虹再次出现的那天,他们继续奔跑,就好像彩虹为他们上了发条。

    在跑过一个路口时,段英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刹那间,他感觉自己变成一面镜子,从此破碎,每一片碎片都成为他的眼睛,都能照见不同的事物。

    一次睁眼他看见地上的血和水,一次睁眼他看见摇晃的人影,又一次睁眼他看见骆灵,她仍在跑,他始终追随她,直到他终于发现追逐彩虹的秘诀。

    他住进了医院,住了很久,骆灵却一次也没来探望他,就好像她已经乘上彩虹的气泡永远又永远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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