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stery Box

    一天,他们开始写小说。但这一次并非骆灵一时兴起,而是由段英先开始。

    他动笔写下一个小男孩,故事的开始男孩住在鲜花环绕的房子里,他喜欢坐在卧室的窗台边,看春天和繁花,可是有一天,他突然要搬离那所房子。

    他舍不得他的小窗户,便问爸爸他们以后是否还会搬回这里,他的爸爸回答说,只要他想回到这里,那么就总会有那一天。于是小男孩写下一张字条,把字条装进饼干盒,埋到窗户外的花丛下。

    他搬走后,一个小女孩搬来小屋里,她把小男孩的床和桌子换成自己的,房间里再也没有属于小男孩的东西,他只剩下窗下的字条和饼干盒。

    小女孩起初像小男孩一样喜欢那扇窗,可后来繁花同夏天一起枯萎,腐烂,窗户也枯燥乏味,好像生了锈。

    她讨厌它们的模样,她喜欢闪亮亮的东西。她在窗前挂上闪闪发光的珠帘,到窗外踩枯烂的叶子,沙沙的声音吸引她将脚埋到树叶下,她因此感到惊喜。她坐到草地上,拢来枯叶盖住双腿,仍不满足,于是整个人都躺下,她假装自己变成石头,风把枯叶吹向她,掩埋她。

    一片红叶辗转游荡来此,盖住她的眼睛,她仍在眨眼,睫毛刮响漂亮的叶片,她喜欢这片叶子,它闻起来像苹果,她想要抓住它,可当她伸手,风又将它刮走。她不再假装石头,好像她才是风,当她从轻盈的枯叶中醒来,所有叶片都飘散开。

    她追向那片红叶,最终在属于她的窗户外停下。红叶和枯败的花躺在一起,在深秋的阳光下像一条金鱼。

    她去捡那片红叶,指尖却在那里磕出清脆的一声,她扫开花丛下的叶和土,一个憔悴的铁盒显现出。她打开铁盒,看见里面的字条,稚嫩的字体向她宣告:「冬冬的窗户,星期四留。」

    故事还未写完,骆灵却发现了它。

    她看到冬冬的字条,告诉段英:“冬冬不会把铁盒埋得很浅。”

    段英从她手里拿回本子,回答说:“可你不是冬冬。”

    于是骆灵拿起自己的笔,她写下闪闪,一个小女孩。闪闪有一个玩伴,叫亮亮,他们终日在一起,终日无所事事,为此他们发明一些游戏。

    他们玩一种比喻游戏,闪闪指向云,亮亮说云像大人,亮亮指向树枝上蜷缩的叶片,闪闪说它像她不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他们整天胡言乱语,肆意闲话。

    一天,他们想要埋藏一个饼干盒,他们决定在饼干盒里装两张字条,写下他们最怕彼此做出的一件事。

    他们选定一棵桂花树埋下铁盒,并约定谁也不会看彼此的字条,除非他们长大。

    亮亮有些困惑,他问闪闪什么时候他们才算长大,闪闪回答他,等他们想要挖出这个盒子的时候他们就长大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闪闪和亮亮在长大。

    也许他们十五岁,也许他们二十岁,又或者他们已经三十岁,总之那天,桂花树被连根拔起,他们看见大卡车拉走颓然的树,而树根下也砌起水泥花台。

    他们知道花台终有一日会裂开,像花盆厌倦长久保持花盆的外形一样。可要等多久呢?

    如果他们中的一个人突然长大,他们该怎样去窥探另一个人害怕的事呢?

    突然,一个夜晚降临,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像风一样离开。

    他们没有人看过另外一个人的字条,但他们都做了那件让另一个人害怕的事——因为很早以前就有人挖出了那个饼干盒。

    段英在公园里读完她的小说,拧着眉说:“我不喜欢它的结局。”

    “为什么?”

    “你说他们没有人看过字条,可又有人挖出了盒子。”

    “挖出盒子的人也可以不看。”

    “你还没有写清楚是谁挖出了盒子。”

    “这是一个谜,只有去挖盒子的人才知道。”

    段英依旧皱眉,以示他对结局的不喜,但他没有道理否认这个结局,于是他改变说法:“亮亮不会轻易答应这个游戏,除非他知道得更清楚。”

    “可你不是亮亮。”

    段英陷入沉默,过了会儿,他向她提议:“我们可以交换我们的故事。”

    骆灵也沉默,她似乎不想答应,但最后还是点头。

    他们交换了各自的故事,像交换一段感觉。骆灵接着写冬冬的故事——

    窗下的小女孩发现冬冬的字条,锈迹便剥落,乏味的窗户重焕生机。她明白,冬冬是故意将饼干盒埋得这样浅,他想让她看见这张字条,想告诉她窗户是他的。

    可窗户已经成为她的,她应该立即告诉他,然而她没有他的踪迹。她想,等他再回到这里时,她会告诉他。

    她等啊等。

    许多年后,当风吹进她的屋子,摇晃的珠帘像彩虹一样眩目,一个也许是冬冬的人出现在她的窗外。

    她立刻走去窗边,想对他说这是她的窗户,但她停在这里。

    骆灵停下铅笔,写不出一句能与“冬冬的窗户”相抗衡的话,她能想到的宣言都是那样无聊。

    她去看段英。

    段英像他认为的那样,在闪闪和亮亮决定埋下饼干盒前补充了他们的对话。

    亮亮问闪闪,先挖出盒子的人会接受什么惩罚,闪闪回答他,就罚那个人不许做对方害怕自己做的那件事。

    亮亮继续问,如果那个人还是做了那件事呢,闪闪回答他,那么另一个人也可以做对方怕的那件事。

    接着,桂树像骆灵安排的那样被拔起,花台也如同她安排的那样砌起。但故事的最后,花台倒塌,一辆挖掘机挖出了那个变形的饼干盒。

    他们之中没有人挖出它,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彼此写下了什么。

    骆灵看完新的结局,问段英:“你让闪闪写了什么?”

    “我没有改你让她写下的话。”

    “那亮亮写了什么?”

    “我也没有改。”

    他们是闪闪和亮亮共同的作者,他们都知道闪闪和亮亮怕什么。亮亮怕闪闪永远消失,闪闪怕亮亮比她先挖出盒子。

    但闪闪知道,如果她先挖出盒子,她就要被惩罚不能永远消失。

    亮亮也知道,如果他先挖出盒子,他就做了对方最怕的那件事,那样的话闪闪就可以做他最怕的那件事,永远消失。

    骆灵随后丢下她的笔——

    除非她想到比“冬冬的窗户”更有力的宣言,否则她不会再写小说。

    他们的创作故事似乎就此结束,他们与饼干盒的恩怨似乎也告一段落,而那张他们手牵手的照片也从此成为被越过的小水坑。

    时间一天天过去,一个夏天,他们不再是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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