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lusion Reality

    海浪冲向海滩,骆灵缩回她的脚。

    一个赤.裸的脚印里灌进海水,随后模糊为一团银白色的小水坑。

    她远离海岸,面海而坐——当她被送来孟文寻身边,她便不再讨厌海。她被她拥抱,就好像许久以前她打开梦里那扇门,门外不是另一个骆灵而是孟文寻那样。

    拥抱里充满道歉的情绪,她也因此感染上同样的情绪,像拥抱另一个骆灵那样拥抱她。她想告诉她,有一次她看见她从曾经工作的那家酒店里出来,坐出租车离开,而她变成气球追上她。但这像稚嫩的梦话,因而她什么也没说。

    骆灵不再发号施令,她在夏天结束时来到河流的尽头,童年也像一颗流星那样燃到尽头。

    她在新的学校念书,在一张张模糊的脸中间,为上课发呆挨批,为没有完成作业受罚,又为带水果刀到学校被请家长,而那只是因为她想裁碎一张镭射糖果纸。

    所有的学校都令她厌恶,如果这已经是她黄金般的日子,那少年时光结束后的日子一定更令人恐怖。它会变为泥土的颜色,或者别的什么她讨厌的颜色。

    她坐在夏日傍晚的海滩发抖,看海水颤动,想起段英。她几乎已经一年不见他,也许他已经死了,也许他只是失去双腿,没有人告诉她。

    她被凶狠的目光驱逐,失去唯一的朋友。她听见郭怀知冲骆家明大吼,说他的女儿怪异又疯癫,带坏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甚至还要害死他。骆家明没有反驳他,只是好言宽慰。

    为什么要怪她呢?段英也会怪她吗?如果段英被她害死,他的灵魂会飘来海边吗?

    不,他不会怪她,他只会为她的离开生气,他会闷闷不乐地皱眉或者无声地落泪,他会想要用他更厉害的笔修改故事的结局。

    骆灵黑亮的眼眸闪烁,她离开海滩,穿过摇晃的椰林回到家中。

    作为景区酒店的经理,整个暑假孟文寻都少有时间呆在家里,于是骆灵反复地去探寻她的房间。她笃信所有她笃信的事,她坚信她会找出一件她曾丢失的东西。

    她先找出一册多年前的相片集,又找出一份病历,最后找到个磨损的日记本,她将它们一一藏回原处。然后她找到她的烟,模仿她点燃一支,夹在指尖缓缓烫出烟灰,轻轻弹走。她自娱自乐,一会儿高兴一会儿讨厌,最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有一面珠帘,其中一串由蜗牛壳串成,骆灵无论如何也分不清这些蜗牛壳,当她把它们从马口铁盒里倾倒出,它们已经被时间遮盖太久,一些已经不再闪闪发亮,一些被黑暗吞噬,多出许多孔隙,它们终将破碎。

    她趴去窗台上,哼一首歌,想起一个遥远的故事。如果她是故事里的小女孩,她可以走到窗边,对冬冬说:“你总算来了。”

    “你等很久了吗?”也许他问。

    “对啊,我早就讨厌这扇窗了,我要把它还给你。”她用一贯的坏语气,像吃不到葡萄却说葡萄酸的可怜狐狸。

    但冬冬一定会发现她的虚伪,她还是无法战胜他。

    骆灵又眨动无聊的眼睛。

    也许一些故事像没有结尾的梦,戛然而止。

    夏天,她赤脚在沙滩漫步,收集一些贝壳和海螺装进饼干盒。暴风雨来临的那个早晨,一股热潮由她体内外涌,好像一圈又一圈的苹果皮削落,她穿一条白色短裤,红色液体蔓延开,像染上石榴液。

    她翻找出卫生巾,第一次将它贴在内裤上,接着她像是再也不能自然地行动,走也不适,坐也不适,她感觉身体的果皮还在削落,粘稠的血染红整条裤子,染红沙发。

    直到大雨终于落下,她才返回卧室的窗台前,视线穿过居民楼窄窄的空隙,看一棵朦胧摇晃的椰树,看一只鸟,或者海鸥闪躲,然后飞去她看不见的地方。

    她难以专注,她心绪不宁。

    一通电话从酒店打回家,孟文寻想确定骆灵没有在这样的天气里乱跑,骆灵便告诉她她第一次来了月经,于是孟文寻教她煮一碗红糖水。

    电话挂断,骆灵又一次走进孟文寻的屋子。这一天,她燃起对她的妆台的好奇,她模仿她涂抹粉底和口红,仿佛在脸上涂鸦,但颜料干燥,皮肤变得像干涸龟裂的大地,她幻想自己用手指关节敲碎泥一般的假面,却什么也没敲掉,她只好到卫生间冲洗脸颊。

    她喜欢水,水使她呼吸畅快。她远离令她窒息的颜料,去翻找书架。孟文寻没有太多书,但她看见一本旧书,并且从旧书里抖落出一张涂鸦。

    旧日的世界随之涌现,附丽在所有无意识的线条和离奇的符号上,牵引她回到记忆最初的暴雨天。她意识到她怕暴风雨离开,然后一棵树的这面或那面出现彩虹。

    她破译了她留在涂鸦里的誓言,如果彩虹没死,她会把它送给段英。

    她再次全身不适,是月经令她不适,是誓言令她不适。她频繁地进出卫生间,频繁地更换卫生巾。终于,暴雨在午间停下,骆灵带上她的铁盒,朝灰黑的海滩去。

    海浪推来海草,缠绕骆灵的脚,她不再沿着海岸走,躲到远处潮湿的树下。她忘记此前的种种不舒适,蹲在树下挖一个坑,掩埋铁盒。

    她和过去一样,出于厌恶白日做梦,出于渴望反复无常。她掉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想象彩虹和躲藏,也许她是一个梦,一段无人感知的感觉,所以她总是模糊抽象。她又擦掉眼泪,像演完了戏,挖出盒子。

    她的心和过去一样,喜欢又讨厌。她试图把自己想象为另一个人,除了段英。

    如果她是骆家明,他把她送走,她会怎样高兴又轻松?如果她是郭怀知,她会怎样爱一个最聪明最懂事的好孩子?如果她是孟文寻,她会怎样辛苦又恐怖?她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是她,没有人能感觉她。

    她拾起手边的木棍,在树下画一个句号。

    静谧许久,她听到人声,眼被阳光照亮。她回头看向海,天空和海不再是黑色,海滩变成沙色,一道像梦一样的彩虹架在海面之上。

    她想象段英立刻出现,一个小少年便来到海边,他双腿健全,也许是前来复仇的魂灵。

    一瞬间,她想到该如何战胜那句“冬冬的窗户”,她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就好像她是掌控全局的重要人物,永远正确,永远闪闪发亮。

    段英紧紧盯她,赌气似的说:“我讨厌你。”

    骆灵没有否认他的话,而是告知他:“我知道该怎么送你彩虹了,只要我现在跑向太阳的方向,你就站在我的彩虹里。”

    彩虹是阳光照向水幕的结果,像地平线,永远在前面无法抵达的地方。

    但他们都站在其他人的彩虹里,如果一个人要送另一个人彩虹,那她该跑往与他相反的方向。

    同样的秘诀段英也已发现,在他作为镜子破碎的那天,他看见骆灵钻进她所说的彩虹气泡里。

    “我不要去彩虹下面,我要我们一起追彩虹。”他说。

    “可那只是在装模作样。”

    他们装模作样地追彩虹,装模作样地拒绝长大,然而他们永远无法追到彩虹,也永远被驱逐出童年的乐园。

    按照约定,他们现在应该成为永不相见的左眼和右眼。

    “我们也可以不装模作样,我们会一觉醒来忘记很多事。”

    “可我偏要记住。”

    段英沉默,过了许久问她:“那我们现在就要永远分开了吗?”

    “好啊。”

    “那我们……”

    “我们也可以再追一次彩虹。”骆灵最后一次发号施令。

    她不由分说地牵他的手,意识到他长得很快,也许他一觉醒来真的会忘记很多事。

    他们奔向汪洋,海水浸透晚霞和彩虹,吸收全部的色彩。骆灵猛然想起她的月经,也许大海淹没她时,海水将变为红色。

    她在红色海底游动,有一个瞬间,她看见自己从树下醒来。

    又一个瞬间,她看见自己松开段英的手。

    再下个瞬间,她看到群彩色的鱼,它们热烈地向她游来,游进她的身体里,穿过了她的肺腑和心脏。她透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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