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风

    众人齐刷刷回头向后望,说话的是个一身白衣的男人,长身玉立,头戴仙鹤面具,广袖长袍,腰带上还挂着一块镶着金边的古玉,气度从容,颇有些道骨仙风。

    他见白缅也在看他,礼貌地点了下头,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虎口下夺食”。

    而这点头,在众人眼里,更像是挑衅,就算台上那只真能让美梦成真,也不值五鼎,纷纷议论道,这人怕不是疯了,敢在那位面前抬价。

    不过白缅倒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反正织梦兔她志在必得,转过头,目不斜视,继续往上叫:“八鼎。”

    台上的织梦兔似乎察觉到了台下的微妙气氛,更紧张了,跳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露出了一直藏在腹毛下方小舟一样的后腿。按理说,普通织梦兔通体雪白,毛发没有一丝杂色。可在表演台的强光之下,这只织梦兔的后腿竟是灰白色的,仔细看就能发现,黑色的发根藏在蓬松柔软的白毛之下。

    人群中,不知是谁疑惑道:“这好像不是织梦兔吧?”

    “说什么傻话,瞧那笨样儿,不是织梦兔还能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白缅猛然想起,一百多年前,自己曾在旧书摊上一本老旧的《灵兽百科》上见到过,说有一种跟织梦兔外表很相似的兔子,名曰“食梦”,食梦兔身上的毛是雪白色的,但四肢漆黑,只是平时四肢都藏在肚子下面,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织梦兔。不过,食梦兔十分罕见,以梦境为食,而且一旦与饲主结契,就会吃掉饲主所有的梦,饲主梦越多,长得越快,养得好的话,甚至可以让饲主忘掉梦里出现过的人和事。

    这边她正回忆得出神,那边拍卖师一锤定音:“十鼎,成交!”

    白缅如梦初醒,显然,台上的那只,应该是被人伪装成织梦兔的食梦兔,而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偶然。她猛地看向那个白衣男人,在场众人皆是一惊,尤其是她周围的人,仿佛嗅到浓重火药味儿似的,连忙退至两边,生生为她让出一条直抵白衣男人的小路,那架势如同舞台上被拉开的幕布,白缅如果不上演一出好戏,都对不起这些嗅觉敏锐的观众,只能不负众望地朝他走去。

    见她走过来,男人不慌不忙地对她欠身鞠了一躬,是个比刚才点头更为正式却不显谦卑的招呼。

    男人个子很高,白缅需要仰头才能跟他对视,气势上就矮了一大截,跟人们预想的算账场面大相径庭。他垂眼看着眼前带着独角兽面具的娇小少女,唯一外露着的眼睛里毫无波澜,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也不畏惧,平常的就像看个路人。

    白缅礼貌地冲他假笑,又想到自己带着面具对方也看不见,就直接开门见山:“你为什么要买那只食梦兔?”

    “食梦兔?”男人语气一疑,接着沉稳笃定道:“在下买的明明是织梦兔,阁下刚才不是也听拍卖师介绍了么?”

    白缅哽住了,她早料想到,只要对方不承认,她也拿他没任何办法,总不能威胁,或者直接跳起来逼问说,“别装了你根本就知道”吧。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反问道:“那你觉得这织梦兔值十鼎?”

    “值不值?不在事物本身,而在看到的你我,阁下觉得值就是值,若阁下觉得不值,那么我就是别有用心,我说什么又有何意?”

    这话看似答非所问,实则滴水不漏,引得看戏的“观众”主动喝彩,又被白缅一记刀眼直接逼回去了一半。

    自打擎启仙市开张,她就没有再遇到过这么跟她说话的人,人人见她都是三分哄七分怕,没人会跟她耍脾气、也没人会对她讲道理,更没人会让她说不出来话,而眼前这人说话不卑不亢,句句有理,倒是让她连发火出气都名不正言不顺。当然,她也一点儿都不生气,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往下接,俩眼瞪着人家许久,久到像是炮仗捻子从头烧到尾。

    就在人们以为她马上就要炸了的时候,她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我出二十鼎,能不能让给我?”

    答案自然可想而知,男人拒绝得干脆,白缅也没后话可说。炮仗哑火,看热闹的人群不免有些失望。那人拱手道了句告辞,就拿着竞价牌饶过人群去交易了。

    台上的拍卖并没有因为台下发生的事受到任何影响,下一个被拍卖的灵兽已经出场了。

    白缅本来也没多想要这个食梦兔,毕竟她基本不做梦,这兔子买回去了也没东西可吃。只是事出蹊跷,有些好奇这兔子是不是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罢了。不过事已至此,织梦兔没买成却是事实,她也没有再在这里待下去的必要,出会场直接去了阿瑶的酒铺。

    阿瑶的酒铺离投壶戏院不远,隔了几个商铺便是,是个分不清是锅炉还是酒壶的球形建筑,从外面看上去,有三层楼那么高,金属材质的外墙毫无章法地打着新鲜补丁,生了锈的管道像藤蔓稀稀疏疏地把整颗球包裹其中,唯一能理清头绪的,就只有最上方出气的烟囱,以及下面带着爪子的轮胎,仿佛只要那些爪子一松,就能随时滚到四面八方收破烂。唯一能证明是个酒铺的,就只有门口挂着的破布招牌,上面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白银酒铺。看上去有种诡异的相得益彰。

    这样歪歪扭扭的字,在擎启仙市随处可见,从市口石碑,到小摊招牌,每一块都出自白缅之手,无论店铺多气派,店招都等量齐观,全无特殊。

    酒铺一层只有几张贴着墙壁的桌子,白缅进去的时候,都坐满了人,许是「灵兽武斗大会」的缘故,生意出奇的好,只有吧台的角落里,还有个不起眼的位置,她坐过去,把手里的独角兽面具随意往木质的台面上一丢。

    一个小麦肤色、身材高挑的短发女孩从吧台另一侧走过来,对她灿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打趣到:“呦,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还不是你这股妖风?”白缅单手托着下巴,神情有点儿沮丧,语气也是恹恹的。

    女孩回身,从架子最顶上拿了瓶没有标签的酒,倒了满满一大杯,推给她,墨蓝色的瞳孔里噙着浅淡的笑意,“尝尝?是不是这股风?”

    白缅接过酒杯,垂眸看着杯中清透的粉色,垂坠的眼尾就像下弦月弯弯的弧度,她用鼻子嗅了嗅,啜了一小口,顷刻间,周身刮起了一道清冽的带着白桃香气的风,那风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从四面八方而来,路过她的唇边。她蓦然睁大了眼睛,竟觉有些遗憾,不由又喝了一大口,可那遗憾不减反增。

    她诧异地问:“这是什么酒?”

    “不错吧!这可是我的最新力作,遗风。”女孩硬朗的眉梢染上些许得意,正经八百的念了句:“遗花桃树下,携风馥满城。”

    “什么乱七八糟的,”白缅嗔了她一眼,“你能不能改改你这不说人话的毛病?”说完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女孩笑而不答,又给她倒了满满一杯,嘴上却叮嘱道:“悠着点儿,这酒劲儿大,”然后话锋一转:“说说吧,被哪个不长眼的得罪了?”

    说到这儿,白缅舔了舔嘴唇,思索片刻道:“嗯——也说不上得罪,就是兔子没拍到。”

    “不重要,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女孩笑眯眯地继续问;“你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个吧?”

    “就是为了说这个,”白缅正色道;“阿瑶,我答应你的事儿都会做到的。”

    阿瑶一怔,叹了口气,低头玩笑道:“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

    白缅又一口气干了一大杯,试图从行为上反驳这句话。她之所以觉得重要,跟事儿大事儿小没任何关系,只是因为,她答应的是阿瑶。即使是随口一说的玩笑,答应了,就是答应了。谁让她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

    和阿瑶的相识早在擎启仙市开市前,至今少说也有四百多年了,彼时白缅只是个被困在擎启山的井底之蛙,而阿瑶本名瑶风,是吹过五州大地的风神,来去自由,知道外面发生的很多事,大到国家的兴衰更替,小到神仙的恐惧悲喜,如同白缅看外面的眼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她带来新鲜的见闻和新奇的玩意儿,直到三百年前,她开始醉心于酿酒,便一发不可收拾,百事通成醉酒仙,人间的风神庙差点儿全变“酒铺”,拜神前,先喝两杯她酿的酒,烦恼忧愁能吹走一大半。

    但不夸张的说,她给酒起的名字都极精准,什么样的名字,配什么样的酒力,就比如,这个“遗风”,如果不听她文绉绉的解释,白缅感受到更直观的是一种莫大的遗憾,越是想要填满,就越遗憾。

    那天或许是喝多了的缘故,白缅破天荒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擎启山顶从未开过花的古树上,开满了纯净的白花,她站在树下,细长柔美的花瓣,像雨一样落了满地,其中一片划过她的视线,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花瓣在她眼前极慢地坠落后,对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个身披白银铠甲少年,他逆着光向她走来,看不清面孔,身形却颇为挺拔修长。铠甲如镜面般光泽,每走一步都像阳光打在海面上,波光荡漾开,卷得她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剧烈跳动,而且随着少年的临近越跳越快,是她五百多年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满得忍不住要溢出来的感觉。

    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心跳么?实在太神奇了,简直不可思议。

    “简直不可思议!”不知是谁在她耳边聒噪地替她喊了出来,接着周围一片嘈杂,说话、碰杯的声音此起彼伏,白缅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

    梦里巨大的满足过后,是现实巨大的遗憾。她呆愣地眨眨眼睛,还沉浸在遗风的后劲儿里,就被一个女声柔声打断:“醒了?”

    阿瑶站在她面前,拿走了一直被她攥在手里的酒杯。

    白缅还有点儿蒙,甩甩头、拍拍脸,问:“我睡多久了?”

    阿瑶掐指一算,略带迟疑地说:“十来个时辰?”

    “什么?”白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悔恨道:“啊!怎么这么久!”

    阿瑶轻笑道:“那怪谁?!都说了这酒劲儿大,你那个什么灵兽武斗大会都过去好几轮了。”

    糟了,灵兽武斗大会!白缅心虚地抱怨起来:“你怎么不叫我啊!”

    阿瑶晃晃手里的酒杯,道:“我要是能叫醒你,也不至于连个杯子都拿不出来。我一共就这么几个杯子,你说你耽误我多少生意?!”

    白缅瘪瘪嘴有些理亏,正打算走,就被坐在她旁边、一身布衣铠甲的圆头大汉拦了下来。

    “这位妹妹别急,决赛还没开始呢。”

    大概是听她们在聊到武斗大会,圆头大汉格外兴奋。

    都决赛了?白缅恨不得把之前喝的酒全吐出来,讪讪地问:“决赛是谁跟谁啊?”

    圆头大汉笑道:“朔月狼和白绒。”

    “白绒?”听到这两个字,白缅大吃一惊,音调都自动高了八度。

    “昂!这家伙不知走了什么泼天狗屎运,半决赛都能轮空,直接进决赛!简直不可思议!”说到激动处,圆头大汉还拉了拉自己胸前鲜艳的珠链,虔诚道:“真是战神降福!”

    原来刚刚那句不可思议就是他喊的,白缅无奈地撇撇嘴,继续问:“那前几轮它都赢的谁?”

    大汉边回忆边说:“第一轮赢了白化长蛇,第二轮赢了豁牙猪鼠,然后就轮空、轮空、再轮空,你说说,这是什么运气!”

    白缅:“......这可能?就是战神降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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