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

    李固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说起这件事来,颇具神奇色彩。

    就梁国现有的秘闻卷宗里,唯一可以查到的一条,便是:当年先帝御驾亲征,偶遇一猎户拼死救主,太叔赏其护驾有功,将其收为内官。

    没错,李固原来不是阉人,他是救了梁国皇帝以后,才被净的身。

    对于这件事情,李固看得相当地开。

    现今的皇帝,他看在先主的遗训上,也得唤自己一声“亚父”。

    没了命根子,却有了主宰万千条性命的权利,何况皇帝算是自己半个儿子,怎么想都是不亏的。

    窗外寒风渐起,他行笔一半搁置,原地站了片刻,脸上有些怒意,“是新来的没人教么?忘了规矩了?”

    当场吓得一个小太监双腿哆嗦,声音略带抖意:“水,千岁爷要的水!”

    下面的人领了意,立马打来一盆冷水,小心翼翼地将毛巾递了出去。

    时值寒冬,李固将布满老茧的双手浸在水中,眉头略微舒展,非常有仪式感地用毛巾擦了擦。

    每回写完字,他都要打一盆水来清洗。

    他认的字不多,早年是个猎户,根本没有识字的可能性;后来成了千岁爷,就更没有自己去认字的道理。

    “听说,前阵子,宫外的孙子不懂事,弄死了个小丫头,有这件事么?”

    此话一出,站在一旁的小贵子立马下跪,连连叩首

    “小的该死,小的糊涂,是小的管教不严,让城外的人惹了事,给千岁爷添了罪过,小的有罪。”

    “行啦,演给谁看呐!”

    他习惯性地从袖口内取出一块桂花糕,看戏一般地咬了一口,

    “让手下的人做事分寸一些,把人弄死了,就得想法子清理干净,别留了把柄。兜呢,咱家是兜得住的,只不过呀,佛祖见不得杀戮。”

    他刻意扫了一眼脖子上挂着的一串佛珠,又若无其事地抬头,双手合十,眼角故意挤出两滴泪,仿佛是给故去的小白“忏悔”,叹息道:

    “只能怨你命苦,走好。”

    然而这种变化,只维持了两秒,他又立刻换了姿态,“那个女孩,你们找到了吗?”

    他刚刚闭上的眼睛,又立马瞪得如铜铃一般大,“找到她,杀无赦。”

    七年前,九皇子刚刚登基,国库空虚,人心不稳,时常有混入宫中行刺的贼人。

    一日,曹相爷以私藏朝廷命犯为由,领了谕旨将刘尚书府邸抄了个干脆,虽是没有查到什么钦犯,却好端端从府内搜出了一件黄袍。

    刘尚书有谋反之意,一时成为“司马昭之心”。

    那时,替皇帝掌印的李固,在只有十一岁的孩子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刘尚书的狼子野心。皇帝年幼,容易被人利用,当下就下了满门抄斩的暗令。

    所谓暗令,自然一切都是悄悄进行。

    仅一夜之间,刘府上下便哀嚎满地,血流成河,一共五十几口人,瞬间成了刀下亡魂。

    刘尚书同妻子包氏,不堪受此不白之冤,双双吞毒而去。

    应当说,那场屠杀中,是见不得活口的。

    但近日来,李固听到风声,刘尚书有一个女儿,逃了出去,平日在城外讨饭维生。

    关于那段黑暗的记忆,刘月儿是不敢去回顾的。

    每回做梦,她总能看到一个矫健的身影,一袭黑色袍子,蒙面看得不真切,放火将自己的屋子烧了,火光中,爹娘唤着他们,“快走,带她走,孩子啊,你一定要活着……”

    他抱着自己,好像是跑到了湖边。

    她听到有马蹄声,一群身着异服的人,围住了他们,为首的一个少年,搭弓放箭。

    恩人为了护住自己,背部受了箭矢,不堪重负地跪在自己面前……贼人又是数箭齐发,那人当场口吐鲜血。

    临死之前,仍拼命用唇语告知刘月儿:“快跑,去找八王爷。”

    那时年纪太小,经历此等变故,除了声嘶力竭地哭泣以外,她别无选择。许是受了刺激的缘故,往后岁月里,这段记忆是越来越模糊,模糊到甚至可以说是遗忘……

    而令她疑惑的是,少年并没有取她的性命。相反,杀了恩人以后,他们便调转马匹走了……自此留下九岁的她,一个人摸爬滚打活到了现在。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她是不敢去回忆那段时光,不敢去认那段血腥的日子。

    活着,便是她九岁以后——重生的岁月里,拼了命想要得到的东西。

    所以,哪怕是和野犬争夺食物,不惜被咬,也能看见她凶残地用砖头将狗砸死。

    不过,李固不能让她活下去。

    至少,在他有生之年,这个孩子就留不得。

    他正思虑间,一个小太监近前禀告,“千岁爷,公子回来了。”

    曹怀玉自然地搭了一个小太监的肩膀,白帕捂嘴嗤嗤地笑,“桃花糕? 一来就是这个味道。”

    他喝了些酒,如今有些迷糊,却不忘给李固行礼,可惜没站稳,一下栽在旁边的木椅上,索性坐下了。

    “怎么? 你兄长成亲就高兴成这样?”

    李固的目光打趣地在他身上流连,“就你我这种脾性的,最不好成全的便是成家。人一旦有了感情,就不容易呀,狠了心。”

    “儿子知道。”

    他轻微咳了两声,意识有点模糊地解释道,“明日,府内就将设宴,怀玉只是想知道,皇上——他有没有可能赏这个脸来参加?”

    “哦? 你小子怎么对这种事情感兴趣起来?”李固见他满脸通红,实在看不下去,“小贵子,去,给小公子整碗醒酒汤来。”

    他接着补充道,“那你是希望——他去呢?还是不去?”

    曹怀玉乐呵着傻笑,“都知道您老人家通天,皇上去不去曹府,就您一句话的事情。儿子,儿子是希望明天有个机会,能得见龙颜的。”

    李固指着小贵子手里的汤,“给我。”

    他上前像哄小孩子一般,将汤喂给怀玉,“我还听说啊,你这次回去,非得住什么柴房?这么委屈自己可不行。”

    “打小,就那儿长大的。”

    “那不行,既然你成了我——李固的孩子,就没有受人欺负的道理!”

    他用帕子轻轻地给他拭嘴,“小时候,我初次见你,你便是这样。那时,你把我给的桃花糕粘得满嘴都是,我就这么蜻蜓点水般给你擦了,你便认了我是你义父。”

    李固见他有些睡意,就不再继续吭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托腮望着这个孩子。

    那年,怀玉才十五岁。

    他奉命去给曹家宣旨,原是曹烨向皇帝讨了个官职,为他家的二公子求的。

    曹言玉,是寄养在宫外多年的九皇子——如今的天子,幼年时的玩伴。就是凭着这层关系,给他指条官路也没有什么过分的道理。

    可是,当时朝内的官职大体都有能人居之。

    小的官职,皇帝自是不会考虑,他不想让幼时的兄弟吃亏;大的官职,一来,曹言玉还年轻,恐难当重任,怕遭人口舌;二来,朝中干得好的官员又是大有人在,有些也实在换不得……

    后来,梁陌离一拍脑袋,直接给曹言玉封了个挂了名的太子少师。

    太子少师——顾名思义,这就是让他来当太子的老师;而之所以挂名呢,是因为——梁陌离还没有子嗣,也就是说,这个官职要发挥实质性作用,得先立个太子。

    虽然挂名,但,这却也是个三品以上的大官。曹言玉平时不在府中居住,便是入宫为皇帝讲学,据说——这也是练习着为日后教育太子而做的准备。

    李固去宣旨的时候,远远便发现有一个小脑袋倚着大门探了出来,他觉得孩子很招人心疼,便将袖里仅有的一块桂花糕给了他。

    他双手接住,先是端详……

    “你……为什么老是吃这个?刚刚宣旨的时候,我都看你吃了三四块。”

    “我的家乡是个很美的地方,那里盛产桂花。”李固上前摸着他的头,笑道,“你尝一尝,很好吃的。”

    他有些警惕地望了父亲一眼,从他的眼神里,得到了默许,便用力咬了一口,磕到了舌头,忍得生疼,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男子已经用手帕揩掉了他唇边的残渍。

    “好吃吧?”

    曹怀玉拼命地点点头,“谢谢——”,他不明白自己应该怎么称呼眼前这个人,才不算尴尬。

    好在李固先开了口,“咱家瞅你第一眼时,便很是喜欢,咱家这辈子注定是没有子嗣的,想收你做个义子,你看怎么样?”

    那是有生以来,曹怀玉看见父亲将手中的杯子重重砸在地上,没好气地道,“手滑了。”

    他喜欢看着曹相生气,就仿佛自己赢了。

    “义父在上,怀玉给您磕头了。”

    李固非常满意地把他扶了起来,回身对着曹烨笑道,“自此,你我便是一家人了。”

    曹烨觉得这孩子没出息,认谁当义父不行?偏偏认个宦官。

    “犬子资质愚钝,自他母亲死后,害了点心病,常年吃药,算命的说,他的福气短,恐克人运气。”

    曹烨试图阻止这场闹剧。

    “哈哈哈,这么巧啊,咱家也害了点心病,那年头就久了。算命的也曾同我说过——咱家命硬,得找个更煞的来压制,可见,我与小公子有很深的缘分。”

    “可是他……他身体不好。”

    “那就到咱家府邸静养,皇上前月刚赠了一座府邸给咱,就让怀玉住进去。”

    “他……”

    曹烨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好瞪眼威胁道,“既如此,这便是你的缘分。当真跟了千岁,就莫要给曹家丢人。”

    曹怀玉抬眼看他,心内却欢喜起来——总算是摆脱了这样的日子。

    就这样,曹怀玉一般不住曹府,经常都是和李固住一处,除非大事,否则不轻易回曹家。

    他醒过来的时候,李固已经不在了。

    他有点头疼,往义父的书桌前靠,发现上面题了两个字。

    其中,有一个字写了一半,看不清楚,他猜想是义父不认得,又觉得他是故意的,不好提笔来写;另一个字,则是个一个“儿”字。

    曹怀玉心内泛起一阵酸楚,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是啊——权倾朝野的大宦官,永远没有后代——谁说这不是心头的痛呢?

    看着窗外的雪,他招来阿寿,“去,驾马;现在是时候了,我要把她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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