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璠冲进瑞麟房间,直奔桌上的茶壶,提起就往嘴里倒。
瑞麟正在查看每一笔货款支出,见瑞璠一身河泥,问道:“你去哪儿弄了一身泥?”
“运河边上”,瑞璠用袖口擦了擦嘴,“正巧遇到从上游漂下来半只破船,我带着人给河工搭把手。”
“河道还须多久清理好?”
瑞璠回道:“不下雨的话,后日可开河。”
“外地商户都走了吗?”
“商户们大多走了官道,也有些小商户等着开河回去。”
瑞麟放下货单,阖眼揉了揉鼻梁:“折子呈上去,就等皇令了。”
此时,房门被敲响,一个高大的黑脸汉子站在门边。
瑞璠见他打趣道:“高乙,这几日你去哪里了?别是被封在哪家小娘子屋里了吧?”
高乙一听,黑脸上浮现出一抹暗红,引得瑞璠狐疑打量,暗忖自己随口胡说莫不是说中了。
瑞麟端起茶盏吩咐:“进来回话。”
高乙顶着瑞璠的目光,走路都有些同手同脚了,站到瑞麟身边,还抬眼看了看瑞璠。
瑞璠翻了个白眼,自己倒了一杯茶,走到窗前,一边喝茶,一边用眼角瞥向高乙。
只见高乙附在瑞麟耳边,说了什么。而他谪仙般的五哥先是愣神,而后震惊,最后一口茶便喷了出来。
这让他好奇极了,忍不住问道:“你给我五哥说了什么,让他这般失态?也给我说说。”
瑞麟咳了两声,道:“没什么,一些坊间趣事。”
听他这么一说,瑞璠更好奇了。五哥本就是个不爱八卦的主,他手下的侍卫个个像根大木头,如今木头侍卫竟然跑去打听坊间趣闻,是什么趣闻如此有吸引力?
“高乙!”瑞璠故意沉下脸来,“你看你主子没媳妇,你们也没媳妇,要不本王替你说几个媳妇,可好?”
高乙一听,连忙推辞,打量了下主子的脸色,犹豫道:“一个大户人家养了条狗,狗咬主人,那家小姐骂了狗。”
瑞璠听完,被高乙的口才惊得呆若木鸡,就这干巴巴的叙述,他五哥还能听出一朵花来?
瑞麟起身走进内室,不一会儿走出来,闪瞎了瑞璠的眼。
“五哥,你何时做了这身衣服?”
瑞麟向来一身黑衣,乍然换上湖蓝的宽衣长袍,配上那张红唇白脸,像极了三月枝头的俏桃花,嫩得能掐出水来,太招人了!
见瑞麟走向房门,瑞璠惊呼:“你要去哪儿?”
瑞麟头也不回:“城外。”
城外?灾民手里哪有花啊,一会儿失魂扔根菜瓜捣衣棒出来,砸着五哥可就不好了!
随即,他大喊着:“我也去!”便快步跟了上去。
瑞麟没有骑马,选择了坐车。
看着窗外之景,瑞璠问道:“车怎么往西去呢?”
“城外有莲花山,风景秀丽宜人”,瑞麟回道:“来了多日,偷得闲暇,往山里走走。”
“赏景”,瑞璠反应过来,哀嚎道:“你怎不早说是赏景啊!你看我这一身狼狈,若是偶遇佳人,别人还以为我是个登徒子,多唐突啊!”
佳人?想起那个小不点奶凶奶凶的样子,瑞麟轻笑出声。
瑞璠挑眉道:“五哥,你不对劲!平时不爱笑,不爱打扮,今日又是换衣,还笑了好几次。此刻那山里真有佳人?多美?窈窕淑女如出水芙蓉,还是丰满艳丽如倾城牡丹?”
瑞麟神情自若:“你有所不知,那莲花山下有茶园,山上还有几颗百年茶树,虽不如父皇喝的‘断弦三绝’那般名贵,也是别有滋味,一两茶百两银。我此番上山便是想去观赏一番。”
瑞璠在脑海中勾画出一幅画面,深山幽篁、古树茶庐,分外符合五哥冷沁入脾、不染纤尘的气质,再看向自己一身干泥,简直连替画面中的五哥提水煮茶都不配。
城外两边是高低起伏的丘陵,满眼深翠中夹杂着土黄的疤痕,新鲜的坟茔前还飘荡着白色的挂纸。远处是连绵的山峦,峰回叠嶂,仿佛一尊睡佛安详地横卧在那里。
土路尽头是一个竹篱围绕的山庄,质朴的木门上挂着“袁记”的匾额。
瑞麟和瑞璠下车散步,却突然被呼声追上。
一名男子疾走而来,向他们行礼道:“小民参见两位大人。小民乃是袁记茶庄的管事,我家老爷就在后面。”
瑞麟颔首,伫步而望,那群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偏偏少了那个小丫头。
袁庆上前向二人见礼后,道:“小民袁庆乃是茶园的老板。大人可是往山上去?”
瑞麟道:“我是慕名前来,听说这山上有几棵老茶树,长在峭壁之下,堪称一景。”
袁庆笑道:“那几棵茶树正是小民所有,山路崎岖,容小民派人为大人引路。”
瑞麟欣然同意:“有劳袁老板。”
但见人群中有披麻着孝之人,瑞麟皱了皱眉,问道:“袁老板家中有事?”
袁庆回道:“并非袁某家中之事。那三个孩子是山中猎户之后,几日前山崩滑石,山里人家都被掩埋其下,唯有这三个孩子逃了出来。茶庄伙计过后进山寻人,只搜到了一些残骸,已寻妥善之地安葬。此前,他们被医馆收留了几日,今日上山送家人山邻最后一程。”
瑞璠肃然道:“袁老板仁义。”
“大人过誉了。袁氏经营这片茶园已有三代,与山里人家比邻相处数十载,颇有感情。为他们操劳身后之事,实属应当。”
山路不算崎岖,阳光直射下,走在山间并不凉爽,几人走到一处半山绝壁前,陈管事指着前方道:“大人,前面就是老茶树。”
瑞璠急切地看了几眼,脚下是断崖,前方有几棵矮矮的茶树长在绝壁之下,与想象中的云深幽篁大相径庭。
“采茶之时,皆由伙计从山顶攀岩下来,艰险得之,故而为本庄的镇庄之宝。”
听着陈管事的介绍,瑞麟便道:“此茶树龄百年,又长在绝壁之下,经山泉滴漏灌溉,其香醇厚,故名为‘雾峰露华’。”
陈管事有些意外,连忙笑着回道:“正是如此。新茶都存放在茶庄中,老爷特地嘱咐小民,若二位大人有雅兴,便邀大人到山下庄中品茗。”
瑞璠应道:“多谢袁老板盛情之邀。”
进入茶庄,一片宁静的庭院映入眼帘,绿树成荫,花香扑鼻。瑞麟等人被请入庭中的房舍休憩,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仿佛瞬间忘却了炎炎烈日。
庄人恭敬地呈上热茶,陈管事解释道:“这是今春新炮制的古茶。”
瑞璠喝了几口,茶味浓郁,不太合他的口味。
陈管事瞥到瑞璠的神情,又道:“今年茶庄新制了果茶和花茶,虽茶味偏淡,胜在口味新奇。”
果然,瑞璠听后兴致勃勃,说道:“本王倒想尝尝。”
陈管事应下,忙又吩咐下人请表小姐烹制新茶。
瑞麟执杯饮茶,耳尖微动,瑞璠则好奇地问:“表小姐?”
陈管事连忙解释了一番,又道:“数遍茶庄众人,表小姐烹制的新茶无人能及。”
瑞璠两眼一亮,改为侧身而坐,偏头注视着门口来人。
片刻后,一个人影款款而来,瑞璠期待的眼神变为了错愕,不禁脱口问出:“怎么是你?”
雪薇福身见礼道:“民女单雪薇见过二位大人。”
瑞麟回道:“我二人出城踏青,此刻不讲繁礼。”
雪薇命庄人将两套茶盘放置在二人面前的茶桌上,又向二人介绍了果茶和花茶的口感及功效。
瑞璠坐正身体,随着雪薇的指引,将两杯茶喝得干干净净,末了咂嘴回味:“花茶过香,果茶甚好。”
瑞麟则是每杯浅饮了几口便放下了,赞道:“确有新意。”
瑞璠打量了好一会儿,问道:“小姑娘,你到底几岁?”
雪薇回道:“民女十三。”
“十三?”瑞璠惊诧,“真不像!”
瑞麟脸色微沉:“六弟,不可无礼。”
反应过来的瑞璠连忙抱拳向雪薇赔礼:“多有冒犯,还望姑娘见谅。”
雪薇无奈地笑笑,这个雪薇生得一张娃娃脸,再加上个头不高,总是被人误认为孩童。
瑞麟抱拳向雪薇道:“有劳姑娘为我二人烹制新茶,瑞麟在此谢过姑娘。”
雪薇心中一动,便明白五皇子此举之意,微笑着回道:“大人心系黎民百姓,救灾民于水火,雪薇愿为大人烹茶解乏。”
瑞璠心下疑惑,五哥何时对女子这般柔和?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二人,顿觉气氛十分怪异。
茶后,瑞麟便提出告辞,雪薇同陈管事一起将二人送出庄外。
车内的瑞麟闭眼小憩,瑞璠转着眼珠子,不时看向瑞麟,又时而看向他手边的茶盒,突然问道:“五哥,二哥的小表妹于嫣然,你瞧见过没?”
瑞麟轻轻摇了摇头。
“和她老子长得完全不一样。于玄理一张大长脸,于嫣然却生得娇俏可爱,婀娜多姿;还有大哥的表妹明乐怡,长得明艳动人,玉立琼姿……”
瑞麟打断他:“与我何干?”
“难道……五哥品位非凡,小弟自叹不如!”
瑞麟睁开眼,斜瞥向他:“胡说什么!她曾帮过我一次,我来谢她一回,礼尚往来而已。”
瑞璠问道:“她帮你?”
“她出了买仓的主意。”
瑞璠瞪圆眼,惊呼:“那主意是她出的?难怪看起来丁点小,长了心眼不长个。”
见瑞麟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他立马改口:“秀外慧中。”
瑞麟轻笑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瑞璠咽下口水,感叹那小丫头是使了什么招数,竟让五哥像变了个人一样,思及若五哥和小丫头并排而行,那画面……瑞璠忍不住大笑出声。
瑞麟摇摇头,懒得去管他,脑海里又想起了那日,小丫头蹙眉道:“民女听闻私仓皆为本地豪族之产,五皇子可买下其中最大的几座私仓,以囤放京中调粮为由,让商户转仓另置。”
上阳郡雨过天晴,一道密折送进了宫中的御书房。宣平帝抚须赞道:“堪当大用!来人,传旨明日朝会议事。”
次日,百官齐聚朝堂,恭听由上阳郡太守温凯呈报的灾情奏本。奏章中言道,灾情已得到极大程度的控制,灾粮充足,河道正在抢修之中,预计在五日内便可清淤开河,灾民无不上感天恩。
太监总管念完奏折后,宣平帝笑道:“温凯及上阳郡各级官员赈灾有功,应予以褒奖,着吏部办理。五皇子督办有功,赏银千两,宝马五匹,着内务府办理。另外,对为本次赈灾捐银筹粮的各商家,赐如意柄一对,由户部派人送赐,南边的商户便由敏郡王代朝廷颁发吧。”
下朝后,醇郡王邀明相观赏奇花,两人漫步在郡府花园中。
瑞珏笑道:“在私仓外面建别院,只给仓主留个小侧门……亏得老六想出这么个说法。”
明相却道:“没想到,上阳郡的事还真让五皇子办成了。”
瑞珏摘下一朵花,闻了闻,便随手丢进土里:“父皇不仅赏了赈灾官员,还给那些商户赐下一对如意柄。南边的商户可都骑虎难下了啊!”
明相听言不以为意:“在上阳郡,天时、地利、人和,商户们都不占,输给五皇子倒也说得过去。”
瑞珏停步,看向明相:“隋文辉赈灾有功,擢升为户部右侍郎,被陈世杰派到南边送如意去了。堂堂一个户部郎中竟干起了邮差的差事,真真可笑!”
“敏郡王想要依葫芦画瓢,怕是不易。”
“哦?舅舅有何高见?”
明相淡笑道:“买仓的小把戏在南边可用不上了。五皇子在上阳郡买进了百万多斤粮,加上户部今日调拨出的百万斤,可解上阳之急。南边三郡水灾,灾民百万计,户部已无粮可调,故只有给敏郡王银两,让他在当地筹买。有了上阳郡灾粮定价在前,敏郡王按此价买入,便可解南边之急。陛下赏赐商贾,也是这个用意。殿下,南边有多少商贾,岂是上阳郡能比?可让商贾捐出货物,大贾多捐,小贾少捐,总能筹措百万之数。”
瑞珏半眯起眼,问道:“真捐?”
“捐!大张旗鼓地捐。”
瑞珏又问:“捐了之后呢?”
明相回道:“按仓不动。”
“哦,我明白了”,瑞珏想了想,“老五此人不可捉摸。”
明相点了点头:“五皇子确实有些本事,看似陛下想让他走‘孤臣’之路。”
“但是老五既不爱美色,又不贪财,过得清心寡欲,不好拉拢。”
“哈哈!”明相笑了,“他只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刀而已。我们不用刻意拉拢他,但今后他若不来投靠,我们最先除掉的便是他!”
“舅舅是说……”
“只要留意日后他与哪位皇子走得最近,便知陛下心中的储君人选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