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贴着墙边蹭过来，扶起何管事，哭丧着脸抱怨：“大管事，您说怎么办？我们这些下人真是左右为难，两边都不讨好。以前的二小姐可不是这样的，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凶悍？”

    “我还想知道呢！扮猪吃老虎，深藏不露啊！”何管事怒目远望，恶狠狠地一脚踢向门槛，随即抱着脚痛呼起来，对着小厮吼道：“你看我做什么！快去告诉那些下人，别再得罪夫人了，尤其是那位二小姐。”

    小厮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谁愿意去伺候啊？”

    “其他不说，重要的是在饭食上不能亏待他们。告诉厨子，再敢伸手要钱，我立马让他滚蛋！”

    庭院里，奇花斗艳，蝶来蝶舞，树荫成群，怪石嶙峋，端的是一派精致典雅的景象。

    雪薇牵着弟弟，无心赏景，转头对老铁吩咐道：“老铁，你去守着后门，对那些形迹可疑的奴才，不须问缘由，通通拿下。他们可以带消息出去，若胆敢偷拿府上的东西，就别怪我不客气。”

    老铁一笑，扯动了脸上的伤疤：“明白了！”

    单雪海躲到雪薇身侧，紧紧握住她的手，小手微微发抖。

    目送老铁离开后，雪薇扭头安抚小家伙：“阿弟别怕！容貌掩盖不了人的内心和才能。老铁样貌骇人，却是忠心对我们。春香、莲香貌美，却内里藏奸，暗害我们。”

    单雪海似乎领悟了什么，点点头说：“二姐，我明白了。”

    “春兰，我们去看看嬷嬷。”

    嬷嬷如今住在明辉院的偏厢内，屋子虽然不大，但干净整洁。

    春兰推开门后，嬷嬷见到雪薇牵着单雪海走进来，挣扎着要下床，被雪薇快步拦住。

    嬷嬷有些惊讶：“二小姐？”

    “嬷嬷不必起身，”雪薇急忙说道，“您的腿好些了吗？”

    “多谢少爷、小姐挂念”，嬷嬷笑着道：“只是皮外伤，不碍事。”

    单雪海走到嬷嬷床前，关切地说道：“嬷嬷要快些好起来。”

    嬷嬷深感安慰，笑着对他说：“老奴过几日就好了。”

    雪薇拉着依依不舍的单雪海，交给春兰，嘱咐着：“你先带少爷回母亲那里。”

    春兰带着雪海走了。

    嬷嬷这才问道：“小姐想问老奴什么？”

    “母亲的贴身丫鬟，为何身契在何管事那里？”

    嬷嬷长叹一声：“当初夫人嫁过来不久后，老爷做生意被人骗了，欠了一大笔钱，是由夫人变卖嫁妆补上的。后来，老爷挣了钱，买下这宅子，便将管账的事交给了何管事。丫鬟下人是由何管事买进的，走的公中，所以身契都在何管事那里。”

    雪薇继续问道：“母亲为何不管府账？”

    嬷嬷面色有些无措，只简单地回答：“那时夫人和老爷闹了别扭，后来夫人也不想管了。”

    闹别扭？莫非是因为父亲纳了姨娘？

    雪薇也叹了声：“我明白了。嬷嬷好生休养。”

    “二小姐，夫人从未亏待过你们。”嬷嬷着急地补充。

    雪薇释然一笑：“嬷嬷放心，母亲从不曾亏待姨娘和我。往事不可追，来日不可测，我们只管安住当下。”

    从偏厢出来，雪薇看到了正房外的春兰和单雪海，两人正躲在回廊的阴影中。

    “小姐，卜家夫人正在里面。”

    卜家是与单雪芳定亲的那家人，卜老爷是翰林院的编书小吏，俸禄微薄，一家子过得较为清贫。然而，卜夫人一边瞧不上单家的商人门第，一边又需要钱银为卜老爷打点官场关系，这才皱着眉头答应了这门亲事。

    在雪薇的梦里，她大姐因守孝三年，进卜家门后才发现自己的丈夫已经纳了他的表妹为妾，且育有一子。等她姐姐进门后不久，卜家人就将那妾室抬作了平妻。卜夫人整日在她耳边抱怨钱银不够使，变相地催促她回娘家要钱。可那时的家产已经掌握在三位叔伯手中，她根本要不到钱。丈夫对她越发冷淡，公婆对她越发厌恶，最终以无法生育为由将她休出门外。

    作为一个庶女，雪薇知道自己不能干涉嫡姐的婚事，她咬紧下唇，此刻她什么也不能做。好在还有三年的时间，在这期间，她一定要想办法让母亲退掉这门亲事。

    卜夫人端坐着，回想起刚才进府所见。偌大的府邸竟然没有几个下人在忙碌，给她开门的小厮更是没有规矩，三言两语便想打发掉她，亏得被一个小管事看到了，才引着她到了袁氏院子。

    她旁敲侧击地问那小管事，对方只是说袁氏一家要搬走了。

    她在心里冷笑。哪里是搬走？分明是被赶走了！夫丧子幼，凭着袁氏一个女流之辈，怎么保得住家产。这门亲是做不得了！不过她也没有退亲的借口。

    苏姨娘端着茶盏，小心翼翼地放在卜夫人手边的茶几上，又退回袁氏身后。此时的卜夫人面带凝重，瞧着就不好相处，苏氏有些害怕。

    袁氏大方道：“夫人请用茶。”

    卜夫人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抬头看向袁氏，目光凌厉，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来商谈两家儿女婚事的。”

    袁氏一听，略显歉意，她女儿还需守孝三年，原定的婚期自然要推延：“夫人有何要求？”

    卜氏笑了笑：“我儿年岁已大，但令媛要等三年后方能成婚。我的意思是，我儿先娶一妻，三年后，再娶令媛，当做平妻。如何？”

    “平妻？”震惊中的袁氏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有她身后的苏姨娘能看见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平妻绝无可能！既然令郎另有所爱，我家芳儿也不会自讨没趣。这门亲事就此作罢吧！”

    卜夫人很意外，原本以为会费去不少唇舌，哪知袁氏会主动要求退亲。

    “当真？单夫人，您是自愿退亲，这聘礼……”

    袁氏笑了笑，不在乎道：“自然是原数奉还。卜夫人放心，整理那些聘礼不需太多时间，下午便可退回卜家。劳烦卜夫人寻来媒人作证。”

    卜氏显然被气得不行，站起身来，阴沉笑道：“那就多谢夫人了！”

    卜氏一甩袖子，转身离去。袁氏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苏姨娘忍不住掩面哭泣，没有父族撑腰，袁氏的女儿都被退了亲，自己女儿将来还会有好姻缘吗？

    雪薇轻步走入房内，替苏氏擦去泪水，并示意春兰带姨娘离开。

    “母亲，这门亲事未必是良缘”，她走到袁氏面前，低声劝道：“与其让阿姐嫁过去受苦，不如现在退亲。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阿姐的将来。”

    袁氏抬起手，拉住雪薇的手，悲叹道：“可惜芳儿没有你明白。”

    雪薇坚持道：“还有三年呢，人是会变的！”

    袁氏失笑，摇头道：“本性难移。以前的你虽然不爱说话，不喜见人，但个性倔强。你有此改变，我虽意外，却也想得通。而芳儿她性子软，没主见，遇事只会钻牛角尖，能有多大的变化呢？”

    袁氏突然看到门外偷瞧的单雪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唤着他过来。

    单雪海走过来，依偎在母亲的肩膀上。

    袁氏温柔地对他说：“以后你要听二姐的话。”

    然后，她又看向雪薇：“今后你多费心教导小海。芳儿，我是指望不上的。”

    雪薇摸了摸弟弟的头顶，应下了这个责任：“母亲放心。”

    如同雪薇所料，午膳不再简陋，恢复了以往的规矩。一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进膳。

    苏姨娘仍然沉浸在悲伤之中，因此没什么食欲。

    雪芳双眼浮肿，眼带血丝，坐在那里出神。

    袁氏夹了一筷子雪芳爱吃的菜，放进她碗中，轻柔地对她说：“快吃吧。”

    雪芳的眼神从碗中转到袁氏脸上，悲恸大哭，起身跑走了。

    袁氏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桌上几人说：“不用管她了。”

    这一顿饭，众人吃得如同嚼蜡一般，气氛异常沉闷。

    或许是被午膳时的雪芳吓住了，单雪海不肯跟着袁氏去午睡，固执地守在雪薇身边。

    这时，门房来报，卜家的人带着媒人上门了。

    雪薇只得吩咐春兰去请母亲，自己先带着单雪海去应付上门的人。

    卜家来的是个书童，见到雪薇便大喊大闹：“你们想赖账吗？派个小丫头来做主。我家夫人有交代，务必取回婚书、庚帖和聘礼。”

    雪薇站在台阶上，睥睨着书童，沉声道：“卜大人在翰林院当差，学的是仁义礼智，写的是锦绣文章，可养的下人还不如一条狗。”

    “你骂谁是狗？”书童得了自家夫人吩咐，要狠狠地羞辱这家人，自己刚要发作，反被这小丫头给骂了。

    “谁应谁是！”雪薇继续说道：“你到我府上来，咆哮辱骂我母亲，难道你不该骂吗？”

    书童一愣，指着雪薇问：“你也是这府里的小姐？”

    单雪海连忙抱着雪薇，大声辩驳：“她是我二姐。”

    书童认识单雪海，听说这个丫头是他姐姐，便想起了这个府里还有个庶女，原本还有些惧怕的心思瞬间消失，嘲笑道：“一个庶女！快叫你们主母来，不要浪费时间。聘礼是一定得退的！”

    雪薇不怒反笑：“不过是一点聘礼。母亲吩咐过了，你们拿单子来核对，自然就让你们拿走。”

    “你能做主？”

    雪薇捂嘴掩笑：“如果是千银百金，我还真做不了主。至于卜家的聘礼嘛，我当然能做主。单子拿来，早些核对清楚，你也好早些领回去，免得贵府夫人彻夜难眠，心忧难安。”

    “你！”书童指着雪薇，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哼哼”两声，学着他家公子的模样，憋出一句：“有辱斯文！”

    “我就是个小丫头，斯不斯文与我何干？你这模样倒是学了你家主子九成，若再换一身皮，就一模一样了。”

    书童先是得意地轻笑，却瞥见单雪海在一旁偷笑，皱着眉把雪薇的话想了一变，突然变颜变色，怒斥道：“你什么意思？”

    眼角余光瞄到春兰疾步走来，雪薇收敛神态，郑重地吩咐春兰：“带着他们去取聘礼。记住，是他们的，我们一分不占。不是他们的，丝毫不让。”

    媒婆一直站在一旁，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暗道这位小姐不好惹。

    春兰领命，带着满脸怒色的卜家书童去往大小姐的私库。

    这边刚送走卜家人和媒人，那厢的单雪芳便闹起了自尽，让袁氏措手不及。无论怎么劝，单雪芳都听不进去，只一个劲儿地哭喊“不活了”。

    袁氏失望地离开雪芳的房间，顿感心塞。她早就料到女儿会因亲事想不开，却没想到女儿更多的是怨她自请出族。

    炎热的盛夏夜，沉闷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没有一丝凉风，头顶不见星月，黑厚的乌云层层堆叠，仿佛要塌下来一般，让人感到窒息。

    唯有知了还在树上此起彼伏地吟唱，怎一个嚣张了得。

    雪薇有些烦躁地打着团扇，索性推门走到院内，望向天边。

    突然，一道闪电落在远方，雪薇的眼皮跳动了一下，轰鸣的雷声随后而至。

    电闪雷鸣，该来的总会来！她又何须急躁呢？想通这点后，雪薇心中的烦闷自然消散。

    “小姐！”

    老铁低沉醇厚的声音在院门处响起，重重地敲击在雪薇心里。

    雪薇快步走去，看到老铁手里仿佛捧着一本册子。

    “小姐所料不错。那些人的话全都记在这本册子上，并已画押。”

    雪薇略微思索，镇定道：“从此刻起，若再有人出府，一律暗中拿下，分开看管。”

    “哈哈哈”，老铁笑了几声，笑声震透胸腔，“畜生棚子里的空位还多着呢！”

    夜色里，几骑快马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踏入京城。

    闪电中，两张酷似的面庞尤为显眼。两人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五官硬朗，眉峰锐利，嘴角紧抿。

    其中一人朝后面说道：“不要停留，直奔单府！”

    马蹄疾驰，快如闪电，飞奔至单府门外。

    惨白的灯笼光下，红色的单府牌匾犹如刺眼的伤疤，格外引人注目。

    为首那人从手中飞出一把短刀，劈向前方的牌匾。

    牌匾应声而裂，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