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

    沈蕴突然想起初次见他。

    大概在六年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虽不着华衣,也自有一番出尘气质,眉眼疏朗优雅,极其出色。

    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如星,温润如玉。

    如今却是蕴藏了太多她看不清的东西,此刻他就用那样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沈蕴立在阴影之中,良久后才收回视线,随众人跪地。

    李弘泽也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贵妃口出妄言,以下犯上,皇后打算如何处置?”

    口出妄言?以下犯上?

    多么云淡风轻的定刑,沈蕴只觉得讽刺。

    其实李弘泽要如何袒护沈持盈,她并不在意了,只是可怜了那几个被无辜牵连的妃嫔。

    刘昭容脸上数道指印交错,明显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叫人看得触目惊心,而李弘泽却仿佛视而不见。

    沈蕴垂下视线,平淡道:“这是陛下的后宫,自然由陛下做主。”

    “陛下!”

    沈持盈终于见到救命稻草,再也忍耐不住委屈,啼哭状告道:“妾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但罪不至皇后娘娘如此责罚,还请您要为妾做主啊。”

    此刻的沈持盈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再无目空一切的高傲姿态,楚楚可怜地撒着娇,开始抱怨起众妃嫔如何不把她放在眼里,而后又如何被沈蕴欺辱。

    沈蕴没有吭声,也并未做任何辩驳。

    但入宫最久的宁妃却是不能忍,立即反驳道:“今日明明是沈贵妃无端欺辱我等在先,后又无礼冲撞皇后娘娘,如今倒血口喷人了!”

    “血口喷人?宁妃一向伶牙俐齿,颠倒黑白的能力才是越发不得了。”

    “......”

    宁妃简直快被这倒打一耙的功力气吐血了,直抚着胸口才忍住想脱口骂人的冲动。

    她简直无比赞赏皇后娘娘方才没有跟沈持盈废话,直接一掌呼她脸上的明智之举,左右都是没理,还不如直接上手来得痛快,叫她长个记性!

    在各执一词的控诉之后,除了断断续续的哭声,这片地方又静了下来。

    在寒风刮得人耳朵生疼的时候,李弘泽终于从沈蕴脸上移开了视线,随手指了地上一人:“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那日沁梅园外见过的湘昭仪,湘灵。

    小小年纪,许是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她脸色青白,看起来被吓得不轻。

    “回禀陛下......”顶着数道视线,湘灵的声音极细,但还是能让人听得分明,“今日一早宁妃姐姐带着妾等去长春宫请安,途经御花园时,因未瞧见在望春亭内的贵妃娘娘,惹怒了娘娘......她罚妾等跪在此地,各自受掌嘴二十下。”

    她轻抬眉眼,明净清澈的眼眸望着李弘泽时,胆怯和惶恐仿佛都快溢出来了,“皇后娘娘见此心有不忍,情急之下才与贵妃娘娘产生冲突,请陛下明察。”

    “贱人,你敢......”

    李弘泽轻飘飘一眼看过去,沈持盈斥责的声音戛然止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李弘泽还很年轻,又生得一幅好相貌,一贯不爱冷脸对人,可他若作出这副表情,帝王强大的威压顷刻便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便是他盛宠多年的沈持盈也不例外。

    他的视线缓缓掠过地上众人,最终停在沈持盈身上。

    良久后,才冷淡开口:“贵妃沈氏,既无贤妃之德,又以下犯上,从今日起,罚冰泉宫上下俸禄半年,沈氏闭门思过抄写佛经十遍。”

    话落,他没再给沈持盈辩解的机会,一抬手便上来了几个宫人,将人送回了冰泉宫。

    后者神情仍有委屈和不甘,沈弘泽没有在意,他看向众妃嫔,“都起来各自回宫去。”

    这个结果并没有多意外,是非对错清晰,此事又涉及整个后宫,沈弘泽大概是包庇不能。

    且这点惩罚同刘昭容脸上的道道伤痕相比,根本不算重,甚至算得上十分轻巧。

    但沈持盈从未受此屈辱,这件事便不会轻易揭过。

    果然众人刚起身,正欲行礼告退,便听李弘泽又道:“皇后留下。”

    所有嫔妃退去后,四周顷刻又安静了下来。

    沈蕴立在原地,唇色微微发白,乌眸暗淡无光,眼睫在苍白消瘦的脸上映下一片阴影。

    “风寒尚未痊愈,便穿得如此单薄跑出来。”李弘泽将自己的氅衣披在了她身上,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低醇温和,听不出责难的意思。

    长春宫的宫人却霎时齐刷刷跪了下来,墨娘忙不迭磕头认错:“陛下恕罪,是奴婢疏忽了。”

    沈蕴伸手接过氅衣,往后退了半步,淡声道:“是臣妾执意要出来的,与宫人无关。”

    李弘泽沉静地看着她的动作,片刻后突然一笑,道:“这是做何?朕只是问问罢了,他们都是你宫里的人,自然是不敢怠慢你的。”

    话虽如此,却半点也没有让墨娘他们起身的意思,而是朝沈蕴伸出手,示意她过去自己身边。

    沈蕴没有动作。

    李弘泽就这么含笑望着她,很有耐心地等着。

    他本就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眼底潋着笑时,温柔又缱绻,任谁被他这样注视着,都会沦陷其中。

    也不怪沈持盈恨不得扫清这后宫,日日只与他相对。

    可惜沈蕴并不能领会到他那份“温情”,她神色全然没有平日待旁人时的柔和,眉眼之间尽显冰冷之态,“这里没有外人,陛下不必如此,若有责罚,由臣妾一人承担。”

    李弘泽终于妥协般收回了手,语气仍旧柔和,“你多想了,朕只是担心你罢了。”

    “太医说你忧思过重,此次才会病这么长时间,朕很早就说过了,所有事情都不值得你费心,好好养着身体最重要。”这样的温言细语,说什么都仿若情人的低语关切。

    沈蕴不为所动,“她们都是陛下的妃嫔,在这宫中也只能依靠陛下的庇佑,若能得陛下垂爱,不要再任由人欺凌,臣妾自是不会再插手这些事了。”

    她从不愿插手后宫的事,宁愿一直做个有名无实的摆设,“以后也不会再随意踏出长春宫。”

    李弘泽目光幽深,眼底划过一抹晦暗情绪,随后轻叹了口气,“你为何总是这般固执呢?”

    他这责问来的毫无缘由,可是沈蕴心中竟生不起任何情绪,失望、怨憎这些东西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消磨殆尽了,只余无尽的倦怠。

    沈蕴不想与他争辩,低头默然不语。

    “高仲明,”李弘泽蓦然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总管太监,沉声问:“刘昭容的事为何不禀?”

    高仲明吓了一跳,一哆嗦跪到了地上,诚惶诚恐道:“奴才该死,求陛下恕罪!”

    “朕是在问你这些事为何不曾禀告朕?”李弘泽眯了眯眼,又重复了一遍。

    高仲明有苦说不出,只得不住磕头,“陛下日理万机,实在是辛苦,奴才这才擅自作主,将这些事瞒了下来,是奴才思虑不周,罪该万死,求陛下饶恕!”

    无尽无穷的问罪与责罚,沈蕴心底缓缓浮上一种近似麻木的惆怅,他多么希望跪在地上低头忏悔的不是高仲明,而是自己。

    沈蕴已经身心俱疲,只想远离此处,“若是没有别的事,臣妾先告退了。”

    李弘泽慢慢转过头过来,眉目不动,黑沉沉的眼眸情绪不明,像是要看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又像是在极力忍耐。

    沈蕴不免记起被禁足的那日,他也是这般看着自己。

    跪满了雪地的宫人,李弘泽看似平静的目光,沈蕴唇角轻轻上扬,似是嘲讽,一切又重演了。

    而那时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是沈家老夫人的丧讯讣告挂满了皇城。

    不出两日,沈持盈便将沾满祖母血迹的手帕送来长春宫,沈蕴将积压许久的痛苦化作了满腔怒火,毫不顾忌冲进冲进冰泉宫,狠扇了沈持盈两巴掌。

    李弘泽当场斥住了她,“放肆!皇后简直不成体统,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彼时,沈蕴仍欲辨言:“沈持盈她......”

    “闭嘴,”李弘泽紧蹙着眉头,似忍无可忍,“出去!”

    望着他满脸的失望和疲惫,那一刻,沈蕴所有的愤怒与不甘,终于全都化作了无可奈何。

    息了声,也卸了力。

    所有仇恨与屈辱,生生吞回了肚子里,这座皇城内,从来没有她能发泄的地方!

    迎着凄厉风雪漫卷的寒夜,沈蕴浑浑噩噩回到了长春宫。

    压抑梦魇整夜缠绕,第二日醒来时,沈蕴仍感觉昏沉得厉害。

    有脚步声入殿,来人坐到了床边,她以为是墨娘,转身看去。

    不是,是皇帝。

    李弘泽视线一直凝在她身上,半晌才开口,嗓音有些哑,“既醒了,便起来用膳吧。”

    又是这种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的“静好”,沈蕴已经无比厌倦了,“陛下走错地方了,这里是长春宫。”

    李弘泽似乎被气笑了,“别忘了你还是朕的皇后。”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沈蕴能猜测到,所以她没有给他继续开口的机会,冷冷打断:“那请陛下将我废了吧。”

    李弘泽怔了一下,俯身定定看着她好半晌,才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这种看似平淡的表情并不唬人,其中暗含的真实情绪,沈蕴却极为熟悉。

    她的神色却看不出丝毫畏惧之意。

    两人目光对峙良久,李弘泽突然摇头一哂,“这样的话,往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他直起身来,居高临下望着沈蕴,就这么语调轻松地继续道:“皇后须得记住,前朝后宫有多少人的身家性命系于你身。”

    三年了,从来便是如此。

    两人就这么对峙良久,沈蕴终于疲惫地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李弘泽终于耐心耗尽,一掌掀翻了桌边的琉璃茶盏,以皇后管教不严为由,罚了长春宫一众宫人在阶下跪了整整一日。

    而后沁梅园外调了侍卫看守,沈蕴被禁足了。

    而她那个姨娘所出的妹妹沈持盈,成了这个后宫唯一的胜利者。

    无论宫内宫外,无论嫁人后还是嫁人前,她都是那般高高在上地践踏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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