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而我自他为摄政王后,唯有在寥寥几次的宫宴上匆匆见过,可怎么说曾经也是多年的玩伴,到底有几分情谊,当初他请旨求娶,父皇说不定也是因此寄希望于我,想让我为二人做一个缓冲。可惜我却不知为何,宁死不愿嫁他,不仅服毒自尽拂了他的脸面,又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令他再次获罪失了王位,说没有愧疚之情,其实连我自己也不信。

    遥遥见松卿与家仆策马而来,原以为他会多带一些兵马,或者他手下那些人会来相送一程,没想到他走得这么轻松。见我在此等候,他身下的马儿肉眼可见地加快了速度。

    “帝姬不在宫里养病,出来当心着了凉。”松卿没有下马,而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若是往日,我定一把将他扯下来好好说教一番,但时过境迁我也懒得再去纠结:“送你一程,松卿。”

    松卿松卿,幼时我也曾在内宫里一边唤着这个名字,一边追着他玩闹,然而上一次唤这个名字是个什么时候,我却已经忘了。

    “帝姬原还记得。”

    我轻轻一笑,捧着已经逐渐冰冷的酒壶:“幼时情谊怎会忘记?”

    “何种情谊。”

    “自是一起长大的情谊。如今我只作嬅儿来送你一程,难道你不愿与我饮酒作别吗?”

    “松卿惶恐,不敢下马。”

    瞒不过他我便无奈地摇摇头,招招手,令身后埋伏着的三千精兵出来,静默在道路两旁。

    “松卿此番前去燕郡,一路上凶险异常,紫都的亲兵你已无权带走。这三千亲卫兵予你,一路上有人护着总不是坏事。”我说着将半截虎符托在手心,连同酒壶一齐举到他的面前。

    “这是陛下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我开口道,“父皇当年总共予我府上六千亲卫兵,又特地制了玉虎符赠我,这些人只听玉符差遣。我悉心培养至今,今日送你三千,权当为之前的事赔礼道歉。”

    “帝姬不觉得这般示好迟了点吗?”

    “我觉得还好。”

    松卿没有理会我的笑容,他的目光在那群士兵身上扫了一圈,又回到我的身上,最后我听见他笑了一声,随后俯下身凑到我面前,他的发丝垂下落在我的手心,酥酥麻麻的,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拿起虎符和酒壶直起身子,酒壶被碰得“铛铛”作响。他先是愣了一下,又仰头猛灌了一口,随即策马扬鞭头也不回地离开。

    “盛情难却。”

    俯下身时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这么说,眼见着三千兵马浩浩荡荡地随他离开,整个绷紧的身子顿时松懈下来。

    我扶着亭边的石雕不停咳嗽,胸口火辣辣地像是被烈焰灼烧一般。婵娟担心我再次受凉忙塞了锡夫人过来,我看着灞柳亭周围景色,顿时觉得身子松和许多。

    “回去吧,宁儿还等着呢。”我轻声道。

    数月后,松卿到达燕郡复命的消息,连同我手中另一半虎符,被我恭恭敬敬地一齐送往父皇的寝宫,他此时正与那群新入宫的妃嫔作乐。我跪在一旁,在心里默默记得,她们当中几位年纪甚至还比我要小些,可此时我当着父皇的面,还得称她们几声“母妃”,细细想来当真魔幻。

    父皇许是玩得累了,这才拿起虎符随意看了看,便随手丢进一旁的玉石匣子里,屏退众妃后他又把玩着手中长剑,剑身锋利如明镜,若是砍在别人身上想必不会沾上半点血珠。

    我依礼手捧着洒金纸笺跪在床边,任由浓烈的、令人头眩的女子脂粉香充斥鼻腔。纸笺上面写满了我醒来后与老丞相等人私下交往的信件,正主既然已经走了,余下的那些人留着也时时担心着夜长梦多,不如趁热打铁伙同老丞相等人,如同插花剪枝般,将松卿在紫都里的亲信一点点排除在外。

    父皇用剑身抬起我的下巴令我与他对视,年迈而又羸弱的眼神里满是疑虑:“怎么今日才到燕郡。”

    “按说早就该到了,许是燕郡几段时日大雪,消息送来难免迟了些。”

    “你倒是忍心,也不怕他一番去了就回不来了。”

    “儿臣幼时虽与他一同玩耍过,但我终究是父皇的女儿,孰轻孰重是非分明,儿臣自然分得清。”

    “你让我同意派那三千人监视他,难道不是因为以往的情意想要护他一把?”男人手里的长剑转了个角度,剑尖几乎抵住我喉咙处的肌肤。

    “父皇说笑了,”我的表情沉静,似乎并不惧怕下一秒剑身是否会直接穿喉而过,“儿臣那三千精兵皆是父皇所赐,虽在儿臣府中待了多年,但终究还是听命于您。更别说他手中虎符只有一半,没有完整的玉虎符,就算胆大包天想要控制他们,也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你倒是想得周到。”男人收了剑让我靠近一些,轻轻抚着我的发髻,“朕这群儿女当中,惟有朝和深得朕心。”

    那一沓夹杂着燕郡风雪的纸笺,被他随意丢进火炉中助燃,又与我闲谈几句,似乎也觉得烦了,便摆摆手让我回宫。父与女,君与臣,这一场排除异己的默契交易,在冬日的一盆炭火中,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灰飞烟灭。

    斥他身为外男私闯内宫是真,故意罚他远去寒雪边关驻守是真,赠他三千亲兵护卫是真,监视他言谈举止是真,与老丞相等人联手是真,设计除他残存党羽也是真。我所做所行皆是真,担得满身污名也是真,可做了这么多,唯一的受益者,不过是一个放任帝姬朝堂喧闹的“无能”帝王罢了。

    回到寝宫,听闻宁儿已经到庆妃那里上学去了,我想了想便独自一人登上鸾楼。

    这座内宫里唯一的双层高楼,是父皇在我十二岁那年,连同宫室一同赠我的生辰礼物,他听说江南人家会花费无数人力物力为女儿建造一座小楼,女儿会在其中一直居住到出嫁,鸾楼通身由名贵良木搭成,百虫不侵,千年不朽,楼身形制纹饰,又由无数匠人精雕细琢建成,内部更是极尽奢华。那时候人人都说朝和帝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身为女子却视为皇子一同教养,风光无二。

    可谁又知在我十二岁那年,就是在这鸾楼上,眼睁睁看着母妃因为一点小错被下令活活打死,当时我疯狂拍打着木门无助呼救,金锁敲在门框上的声音,在噤若寒蝉的皇宫里震耳欲聋,鸾楼下还命人铺了厚厚的被褥,免得我一时冲动跳下楼去。

    直到母妃活着的痕迹被抹去得一干二净,那个被称为“父皇”的男人才亲自打开鸾楼的锁,我整个人已经精疲力竭,被银链锁着的脚腕处淋漓鲜血刺眼,拼着最后的力气以死相逼,他才勉强同意将宁儿送至我身边抚养。

    宁儿,我在这个世上仅剩的唯一的血亲,自还在牙牙学语,便被人抱去远远的地方交给乳母喂养,初次送回到我身边时瘦弱得就像是奄奄一息的小猫。

    是啊,他金枝玉叶的儿子这么多,怎么会在意一个庶妃孩子的死活呢?我将照顾宁儿的一干人等全部罚了个干干净净,多年的悉心照顾之下,勉强将他养得白白胖胖,也正因为在我这个最受宠爱的帝姬身边,这才无人敢怠慢他,可若非我是他膝下唯二能够健康长大的女儿,宫中那群势利眼又怎会对我这般毕恭毕敬?

    疲累地瘫倒在地,任由金钗玉翘散落在地,冰凉的锦衣在身下铺散开来。

    再坚持一下吧,为了宁儿,再坚持一下就好。困意渐渐攀附上来,我又想起幼时与松卿在宫室里欢笑玩闹的样子,那可当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真能就这么举案齐眉也是好的。

    只是我不愿嫁他,理由是什么呢?我已经累极不愿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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