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奶奶没说话，只点点头，眼里却依旧波澜不惊，似一潭古井。周白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激了，抱歉地鞠了一躬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一阵饿意袭来，周白才惊觉大半天时间已经过去，她摸了根蛋白棒，一边吃一边加快脚程。一望无际的树木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整座山上，有些地方走出了一条小径，更多的地方只能从树木间跻身而过。

    路况并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威胁是信号难以接收。周白看着手机上卡死的空白页，难以遏制的慌乱从心底蔓延开来，她伸长手臂挣扎着试图寻找信号，屏幕却跟她作对似的，一丝一毫的变化都不出现。眼看着电量一点点流失，周白脸上一阵灰白。

    上山的路上她一共只看见过两三家零散的住户，每家都隔着十万八千里，放眼望去除了树还是树，没有一点房屋的身影。

    时间一点点流失，太阳一点点西斜，周白看着手机逐渐流失的电量，一咬牙，转身重新朝山顶上走，既然分不清下去的方向，不如先回到原点。

    折腾半天重新上山，周白明显感觉到体力逐渐不支，原本顺畅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笨重的双肩包无限拖垮她的脚步。

    周白紧紧攥着手机，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它的身上，它却如一潭死水，一动不动。气温一点点降低，她的心一坠再坠。

    就在她机械地向上走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铃声。周白的心狠狠一颤，连对面是谁都顾不上看，立刻接了电话：“喂，可以听见吗，我在娑县小学北面大约4至5公里的山上迷路了，一直没有信号，现在在接近山腰的地方，应该是山的西面，日落的方向，麻烦帮我报警好吗？”

    听筒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伴随着滋啦的信号声。才让央金静静地听着，等周白说完之后才开口：“就这个号码，加我微信，把定位发过来。”

    男人声音低哑，神态自若，看似冷静，可过分紧扣手机边而泛白的指尖出卖了他掩饰不住的慌张。

    周白一愣，来不及多思索什么，趁着信号还在，一秒都没耽搁，把定位发送过去。确认发送完成，她才终于呼出一口气，因为过分紧张，指尖还在不受控地颤抖，打错四次才拼出一个“谢谢”过去。

    才让央金一收到定位就驾着山地摩托冲了出去，尘土在轮胎下飞溅，风自耳边呼啸而过，慌乱不止的心却在“轰轰”的车鸣中微微安定下来。

    两个小时前，他突然收到一个电话，自称是周白的朋友，一直联系不上她，想起民宿老板的电话，就打来问问情况。才让央金问来了可能会去学校拍素材，抓起钥匙就开着摩托来了。

    几十分钟的路程，他硬是二十分钟就开到了。可谁知，学校里外都被他翻个底朝天了，都没看见周白的身影。

    天知道他打了多少个电话。学校周围方圆几里的小道他一条一条翻过去，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一个多小时，他的心没有一刻能放松。

    山上树木太多，摩托开不上去，才让央金一刻都没停，翻身下车就开始往上走。见到周白的那一刻，他紧绷着的一切，倏忽之间松开了，呼吸、心跳、全身都活过来了。

    “还不快过来。”才让央金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靠近她。

    周白抱膝蜷坐在地上，捂着身体的温度不流失。听见熟悉的声音时，她眼眶突然一酸，不想被才让央金发现，低头拼命眨了几下眼睛，才把涌上来的泪意压下去。

    蹲得太久，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好在身后就是一棵树，周白撑在树上缓了好几秒才恢复过来。睁开眼时，男人还杵在离她好几米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幸好把眼泪憋住了，周白暗暗想。

    下山的路上，周白一直跟在男人身后，才让央金的速度保持的正正好，不快也不慢。周白抿抿唇，快步跟了上去：“今天多谢你。”顿了好几秒，才继续开口：“又欠了你一条命。”

    “不用放心上，无论是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来找你的，更何况你现在是我的客人。”才让央金的下颌紧紧绷着，压抑着的是几乎要倾泻而出情绪。

    周白抬头细细地看着身侧的男人，离得很近，男人的气息时不时钻进她的鼻尖，熟悉的轮廓，熟悉的气息，陌生的只是他们之间的关系，相似中透露着不相似，改变中留存着不变。她一时有些恍惚，看不清眼前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直到她坐上车，双手环上男人成熟精干的腰时，突然清醒过来，十年过去，回忆都已经泛黄了，再追忆也不过是一场空罢了。思绪顺着飞驰的摩托，消散在风中。

    时间回到十五年前。

    无边无际的草原上，一辆黑色面包车一路飞驰。周白盯着导航发现司机离目的地越开越远，越开越兴奋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坐上了黑车。

    刚中考完的年纪，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发现是黑车反而更加兴奋了，频频透过后视镜观察司机的眼神。很可惜的是，司机一直忙着开车，一次都没有用恶狠狠、目露凶光的眼神盯着她。

    周白没意思的撇撇嘴，打量起了哪里可以方便她跳车，得找个有建筑物遮挡的地方，否则光秃秃的草地，她就两条腿，不想为难它们和四个轮子的比赛。

    很快她就在天际线的地方看见一群建筑物，一大片低矮的石墙，看起来像是半成品，纵横交错的。周白舔舔唇，扯起嘴角轻笑了一下，在心里默默和自己两箱子的行李说了声再见，倒数三个数，一下子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就那一下，她本想学着燕双鹰炫酷的姿势翻身站起飞檐走壁，却发现浑身上下都痛得要命。眼看着司机已经反应过来，她顾不上痛，一瘸一拐地往层层遮挡的石墙里面跑。

    点背的是，一连串的石墙都是单面平行四通八达的，没一个角落能让她躲。

    就在她心里暗骂倒霉的时候，突然听见里面传来石头与石头撞击的声音，身后追赶的脚步越来越响，周白顾不得多思考，心念一动，朝声源地跑去。

    越靠近里面，墙面建造地越完整，周白身形娇小，穿插在墙体之间，逐渐和黑车司机拉开距离，只听到他在身后无能狂怒的声音。

    周白正庆幸，眼前突然一片阴影，她一惊，连忙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暴露位置。抬眼望上看，是个年轻的少年，应该和周白年龄相仿，肤色偏黑，一头小卷毛，五官精致立体，像羚羊王子。

    哦不，周白扫过少年的眼睛，痞气又邪性，像狼。

    周白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观察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很明显是外来人，皮肤白得像从没晒过太阳，个子就那么一咪咪高，身上灰扑扑的，手背上好像还有点擦伤。

    才让央金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可脑海中突然想起之前听到的传言——最近有一群人拉内地人进藏，骗来就卖掉。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他皱皱眉，一把拉住女孩的胳膊，推进墙面深处。

    周白没有准备，突然被一股大力往里面拉，脚下踉跄，撞上了一个胸膛，男孩身上的热气隔着毛衣传到她的额头。

    “嘶……”周白没忍住发出了轻轻一点声响，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手就被男孩举起来捂到自己嘴巴上。周白沉默了一瞬，眼神复杂地看了男孩一眼，安分守己地把嘴捂上了。

    才让央金懒得管女孩在想什么，把食指放在嘴边竖了一下，放轻脚步带着周白走到了好几摞高高的砖头后面。他看了眼砖头和石墙中间的距离，刚刚好够女孩蹲进去，于是回头瞥了眼女孩，用手指了下那块空地，示意她进去藏身。

    周白接收到信号，麻溜地进去躲起来。她刚藏好，黑车司机的声音就出现了，说的藏语，她听不懂。男孩拿起一块砖头，头也没回，说了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司机的脚步渐渐靠近了，通过砖头之间的缝隙，周白将司机的神态收入眼底。这个中年男子一副想要进来检查的奸诈样子，眼珠子滴溜溜地四处看。

    才让央金正想把司机打发走，裤脚突然被轻轻扯了扯，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女孩蜷成一团，眼里有些慌张，像刚生出来的小羊羔，可怜兮兮的。

    他浅浅扬了下嘴角，开口的语气却十分锐利。虽然周白听不懂，但不妨碍她狐假虎威，听着听着，腰板挺直了，腿也不疼了，感觉还能再战五百回合。

    才让央金说完，那司机不甘心地看了最后一眼，什么也没发现，就去别的地方找了。虽然他走了，但周白一时半会儿还是不敢出来，她怕司机杀个回马枪。

    才让央金瞥了眼蹲着不起的女孩，出去检查了一圈，确认司机离开了，语气随意地说了一句藏语。周白听不懂，也不知道是说安全了还是不安全，蹲在里面更不敢动了。

    才让央金这才意识到女孩可能是听不懂藏语，他皱皱眉，过了好一会儿，才用蹩脚的汉语说：“出（↘）来（→）吧（↗），他（↗）走（→）了（→）。”

    周白一愣，反应过来时，嘴已经自己开始笑了。见男孩的眼神越来越黑，周白假模假样地捂住嘴巴，说：“不笑了，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