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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5【宿古】临安初雨

    【序】

    谢必安初遇戚十一,是光绪二十八年暮春。

    那个时节总是多雨,细细绵绵落入钱塘。他撑玄伞立于南台桥上,见她掀帘落座于乌篷船内。

    临安的第一场雨下得洋洋洒洒,他如雨水般铺天盖地的愁绪,却被她眸中的星火闪烁冲淡。

    【一】

    民国元年仲春,江南临安。

    已至槐序四月天。今年春雨似乎来得格外迟,但近些日来却有些风雨来临前的迹象了。

    戚十一正检查铺里一切需带走的物品。几个伙计忙碌的身影来来往往,一刻也没停下。

    今年正式开启新纪元,趁着新政府当火的风气,江南商行亦准备将总部迁往金陵——现在应该说南京了。作为商会一员,她自是要一同前往。

    “戚先生,这批要搬走的瓷器已经被放到车上了,现在还剩有一些零散的小物件未能搬完,想请您前去查看一下。”

    “好,我马上来。今年春雨来得晚,但或许也快接近了。我们不日便动身。”

    “是。”女伙计答应道,作一揖后转身离开。她咂咂嘴,不愧是江南商行最年轻的第一位女副协会长,果真是雷厉风行女强人。三年前加入商行,不超一年便坐到了那个位置。不仅是商行历史上第一位女高管,那年她才二十三,也是商行史上最年轻的副会级领导。偏偏性子冷淡,人又有股江湖侠气,不论是商行的人还是自己客户,都极其喜欢她,也心甘情愿称她一句“先生”。跟着这样的老板混,虽然是有些累人,但她觉得自己的未来一片前途光明。

    戚十一停下手里清点的活,来到存放剩下小件物品的地方。

    无非是些瓶瓶罐罐、鸟哨竹编之流。在这些小件中,那把墨色油纸玄伞倒显得格外出众。

    戚十一看到那伞,不由得心里一怔。

    “浮烟,帮我把那伞拿来罢。其他的小玩意你挑一两件带给你弟弟玩罢,剩下的便分给巷里那些孩子罢。”

    “是,戚先生。”名叫浮烟的女伙计上前将架上玄伞取下,用小竹篓子装走小物件便离开了。戚十一独自站在一房空檀木架子前,一手珍贵地捧伞,一手轻轻抚摸伞身,眸光中是从未有过的脉脉柔情。轻声低语,似在耳语呢喃:

    “距你离开,已过四载。光阴荏苒,岁月如梭,神州早已换新颜,却又似旧般未曾改变。只是,你或许再也看不到了罢……不,能的,你一定能!”

    “我活成了你所期望我过上好生活的样子,只可惜这阳世间再也不见你的身影……自打家族灭亡那一刻起,除了你,我再无亲人了……”

    “今年春雨来得真晚,到现在了今年初雨还未落下……我已没有时间再等待了……十年前雨中惊鸿一瞥,怕是不能再见了罢……”

    连日来繁琐工作所承载的疲惫忽然在此间爆发。戚十一觉得有些困倦,这是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她按按头,旋即在檀木椅上坐下,一手撑椅辙,一手小心翼翼抱伞,心道小歇片刻,不知觉间便陷入昏睡。

    【二】

    光绪二十八年暮春,江南临安。

    今年的春雨似乎来得格外早。江南水乡的第一场雨下得纷纷扬扬,雨丝绵绵洒洒落入钱塘,说不出的满目烟袅惆怅。

    谢必安独自一人撑伞走在南台桥上。绵绵细雨落在伞面上,宛若鼓点声声般韵味。翩翩白衣少年撑伞走入廊桥雨幕,有如仙境画般美好。

    但画中主人公却有些呆愣。他抬起头,望向满目烟雨中江南山水,山河空念远,许久似是有些感慨。雨愈发绵延,他却一直撑伞立于桥上,久久不肯离去。

    ——————

    谢必安回想起两月前,他因出色业绩使得冥帝极其满意,冥帝本想提拔他为亲信侍卫,被他委婉拒绝了。冥帝也不恼,说怕他一下子提升好几级不适应,慢慢来也好,便允了他提一个要求。

    谢必安请求冥帝许他几日假期,说想回故地看看。冥帝便应允了,批了他的假,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他早点回来。

    “小安同志,没有你,冥界的治安可怎么办啊?”他临走前见冥帝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照冥帝他老人家自己的意思大概用“贱兮兮”形容比较合适,见他向自己甩手绢道:“所以记得早点回来噢~如果可以记得也把你弟搞回来,听说他也是个不错的孩子~”

    他内心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应下了。

    其实他此番返回阳间,有很大一部分私心是为找回弟弟无咎。被冥帝这么一说穿,倒有些不得其所了。

    不过老板很大方,听说他想回阳间走走,表示堂堂鬼差不可能用魂体来阳世,于是命人加班加点为他以神造物制了一副供他去阳间的躯体,并慷慨表示以后他想再临人间随便走走可以继续使用。

    “本来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老板一边磕瓜子一边说:“不必有什么太大压力。本来让你这么一个优秀的人儿不入六道轮回在我这儿办差就已经是很不好意思的事了,这点小事不必客气……诶,小安啊,老牛头今天值班,带的瓜子味儿还不错,要不来一把?”

    “不了,谢谢您。再说,也是我自己愿意留下的。您是知道的,有执念的魂灵在执念未消前不得入轮回。”

    “哎呦,私下里和我这么客气作甚?话说,你也在我这干了有几年了罢……罢了,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无咎是个好孩子,我虽感应不到他的具体位置,但大概能感知有个和你同样有执念的灵魂在临安——虽然你知道的我的感知并非只限于鬼魂,其实活人也能有所感应。但或许,我觉得你可以去看看。”

    “谢谢您。此番恩情,必安感激不尽。”

    “得嘞,时候不早了,冥界与天界相同计时,天上地下一天,人间一年。给你人间三天时间去瞧瞧可好。”

    “嗯。”

    “少年十八岁呀……”

    望着谢必安离去的背影,冥帝在后方小声喃喃,微微叹了口气。

    “……去吧,再去走一遭,再去看看那人间,会变成你再也不曾后悔来过的样子……”

    ——————

    他这副人身,是冥帝命人按他十八岁逝去那年一比一原样,取天地间可重生骨肉的冥界圣花制成的。那圣花名断念生,重生的骨肉也很神奇,在魂灵不在时用特殊方式保养还能自行成长。但因神花珍贵,且一副神花所造躯体只能使用三次,若非冥帝亲信接人间的任务,是不可能使用的。

    冥帝,为了招揽他,诚心是花了不少血本啊。

    ——————

    绵绵细雨还在下着。谢必安抬眸,远山雾朦胧,川江雨霖铃。烟雨江南中,周景皆静谧,只听得点点雨声。清风伴雨,天地回春。

    忽而间,一只乌篷小舟划水而来,穿过南台桥洞,拉出一条绵长水纹。青烟白雨中,忽间一抹深黑,倒是打破了千篇一律的画面,倒添些许别样美感。

    小舟停靠岸边,他忽间岸边竹林中竟还有一人,看起来是个极其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周身气质,仿佛如她身后的翠竹,站立风雨中,不惧风雨欺。她眼里仿佛有熠熠星火,一望眼仿佛冲却了他多日来的乱麻如絮。女孩身着浅绿衣裙,倒真是如凛凛霜竹了。在他记忆里,仿佛也有那么一家,全门上下不论男女,均是以竹为信物,被教导以成凛竹风骨。不知这位姑娘,可否也是那家后人?

    就那么一眼,却像是有些旧识般熟悉……

    不知觉间,谢必安已望了那女子许久。像是意识到行为有些失礼,他默默垂眸,移开视线。

    似是有所感,女子掀帘进入乌篷船那刻,抬头望向谢必安那方。

    年仅十六的戚十一———那时还名为萧遥,只感觉有什么人在看她。她抬头仰望,雾雨朦胧里看不真切,似是南台桥上有一称油纸玄伞的白衣少年,周身孤冷气像是使得周围细雨都能凝成寒冰,容貌却恍若天人之姿。在她抬头望的那刻,少年却垂下眼眸。

    似明月霜辉,清风胜雪。

    相望一瞥,即是永恒千年。

    【三】

    那天,谢必安在乌篷船渐远划去后仍在雨幕里站了许久,直至想起自己来人间的目的,他才恍惚然离开。接下来的两天,不出所料,找寻无果。他只能就此作罢,打道回府。

    “哟,小安你回来啦,快来尝尝冥府新酿的彼岸酒,包你喜欢。”

    “不用了,谢谢您。”

    “哎呦,瞧你这样子。”他上司撇撇嘴,“小咎没找到嘛,行啦,过来过来,过来坐着。”

    “说是人生无常,却也是人生之常。”冥帝将酒递到谢必安手边,道:“你要懂得世事本无常,一切均要讲求缘分与造化,切记不可强求。”

    谢必安看向手边如血般鲜艳的彼岸酒,不由得有些呆怔:“我明白。但我还想再试试。”

    “年轻人,人生在世,有些事只有缘分妙不可言。话说你不是在人间也遇到了一个能令你动容的人了么?”

    “谈不上动容,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嘿,亏你说的。这千年来,也没见你对谁有过‘感慨’,何况还是个女子呢?小安同志,相逢即是有缘呐,可别白白浪费咯!”

    “我明白。”

    “诶呦你就天天明白去吧!一天天跟个榆木脑袋似的!我的话你好好想想。切记,千万不要给你自己留有遗憾。”

    冥帝摇摇酒杯,又说道:“虽然地府规矩不能坏,但是呢我能窥得你与她有一段缘。至于结果如何,或许也只有看你们自己造化了。”

    “祝美梦成真!”冥帝抬手,举起酒杯,“干!”

    “干。”

    谢必安也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听说彼岸酒能窥见一个人命运轮格,若前世是苦的,那么这酒喝起来便是苦涩之味;若前世是甜的,那这酒喝起来便是香甜之气。

    事实上,这种说法只是谬误。彼岸花再如何,也只不过是一种凡花罢了。冥界之中唯有冥帝本人能隐约看到他人命格,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或神六界都没几个,又何况是普通的花呢?

    彼岸酒,不过是用彼岸花酿成,色似花瓣赛血,味微苦,厚重醇香,酒后劲大。因酿酒之花常年长在冥界,因此此酒阴气较重,除每年彼岸花开时,平日均不宜多饮。

    而今日,虽知道彼岸酒的特点,谢必安却仍觉得这酒苦涩得难以下咽。

    或许,他的前生,真的是很苦的罢。

    冥帝看他那样,不由得微微叹口气。“小安啊,虽然我也不知你一个三世善人为何会在此间英年早逝,但我想说,其实人间,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差。若你能够留心,也许会发现,此间红尘与你所知的那个并不一样。”

    “……谢谢您。”

    “去吧,继续好好干。”冥帝重重地拍拍谢必安的肩:“有小咎消息了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人间三年后。

    此时的江南早已步入梅雨季节。雨水泼泼洒洒,天色连日不开。正是清晨时分,临安城街道内可谓空无一人。

    谢必安独自一人撑伞走在路上。瓢泼般雨水一齐砸向青石板砖,街旁人家屋檐角挂着的琉璃风铃在风雨中摇曳,叮铃作响。细微的铃声掩盖在风雨之中,他的衣角也沾上些许水渍。

    距离上次临安一别,已过三载春秋。又是一年入夏天。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

    江南地区的夏雨与别地倒有些不同。江南入夏,这段时节的雨是连绵不断的,由于潮湿的环境,许多物件都会长上霉斑,故称“霉雨”。但又因梅子也在这个时节成熟,又因此拈得一个更有诗意的名字——“梅雨”。

    但,谢必安并不喜欢雨天。

    这次若不是得到从人间办差回来的鬼官带来关于范无咎的确切消息,他并不想再来这个地方——即使这里是他曾经的故乡。

    不知不觉间,又走至南台桥边。

    他望见了那七孔桥边的风雨亭。承载了百年岁月的古亭,如其名般沐浴风雨百年而不朽,于烟雨间彰显古意。

    但,和它旁边的千年南台桥比起来,还是太过年轻。

    雨势过大,谢必安走进风雨亭,将玄伞收起,抖抖雨水,并未落座。

    “姑娘既是已知有人来了,又何妨不露面相见呢?”

    坐于亭中石凳的绿衣女子起身回头,向谢必安作一揖:“先前未曾知公子前来,是在下失礼了。”

    “无妨。”

    女子抬头,谢必安一眼便撞进她那星火般闪耀的眸中,不觉见有些怔愣。对方在与他对视的同时,也不由得一愣。

    “抱歉姑娘。我见姑娘有些面熟,许是旧相识。不知姑娘芳名为何?”

    戚十一只见刚进亭中那位极其眼熟的白衣青年也向她一揖,旋即对她浅笑。眼前人如清风朗月,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白色身影渐渐重叠。

    是他么……

    “我名戚十一。”

    “……不知公子所名为何?”

    “我名谢必安。”

    “天者不咎,谢其必安……公子真是好名字!”

    在戚十一口中听到这句话,谢必安愣神,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

    “谢公子这是何意?”

    “抱歉戚姑娘,是我冒昧了。……不知姑娘是从何知道这句话的?”

    “是听到公子尊名,打内心里想到的……实不相瞒,我见公子也有些面熟……就好像……老友重逢……”

    “……这么说来,倒也是的……我与姑娘那便是有缘人了。不知姑娘来此为何?”

    “谢公子问这作甚?”

    “啊,是我失礼了。只是想与戚姑娘结交,冒昧询问姑娘行径,可否一同结伴而行?”

    “谢公子所为何事?”

    “我寻得消息,走失已久家弟近期出现在临安城内,我想……来看看。”

    “这样啊……”

    戚十一看向谢必安,对方只是无奈地微微一笑。她蹙了蹙眉头,眼里仿佛清波流转。

    “看起来我与谢公子目的似乎有些相同。……我多年挚友近期失踪,我想来她前几日走失之地寻寻。”

    “既如此,那姑娘可愿与我一道?”

    “……那……也行吧……”

    “戚姑娘。”谢必安扬笑,望向戚十一:“称姑娘尊姓大名倒有些生分了,不知我称姑娘阿七可好?”

    “阿戚……阿七!你!……行吧……君请随意。”

    “唉……”谢必安像是似有似无叹一声。

    “你和那人,可真像啊……”

    【四】

    雨过天晴,山烟暮晚。

    人若安好,便是晴天。

    三日后。

    “三日前姑娘怜悯收留我,怎么,这才三天,阿七就忍心将我扫地出门了?”

    谢必安停在书上的指腹又划过一页,头也不回,语气中却是笑意朗朗。

    “怎……怎么可能!”

    “那阿七抱着竹棍……啊不,是阿七的机关箫,气势汹汹前来,所为何事呢?”

    “……就……就看见你先前总带着一柄佩剑……我想……我想和你比试一番!”

    “噢?”谢必安回头,似笑非笑地看向斜倚靠在门边的青衣女子。“阿七这是在和我下战帖?”

    “……不……我不是……”

    “抱歉,阿七。我已经很久没有碰剑了。”

    “……也很可能……再拿不起剑了……”

    “怎么可能!”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在想,谢兄这样一个人,若是拿起剑,可又是怎样一番风采……但谢兄,能否拿起剑不是旁人说了算的!只要心里有剑,草木皆可为夺命之刃!”

    “只要你想拿起,便能拿起!”

    谢必安看向眼前一脸严肃的女子,不由得恍惚愣神。良久失声哑笑道:“罢了。若是阿七想比试一番,那我便奉陪好了……不需要动剑,我用这个便好。”

    谢必安起身,取下放在木架上的玄伞。“今日天晴,不妨我们到院里去罢。”

    “行!”

    “阿七可要手下留情?”

    “战场上刀枪无眼,尽管放马过来!我也绝不会放水!”

    ——————

    “阿七这可满意了?”

    戚十一看向抵在喉前的玄伞,咬咬牙:“不,继续!”

    谢必安似有似无轻叹一句:“唉,罢了,你打不过我的。”

    “怎么可能?!”

    “其实你内心很清楚。”谢必安收伞,拉起戚十一:“走吧,休息一下。”

    何止是戚十一啊。虽然萧氏一门千年来流传下的棍法是很威武,只可惜谢必安在冥界作为最强差使,打边各处无敌手,确实也不是一个萧氏未来继承人————虽然萧门已灭,但仍是那辈最杰出的后人所能比拟的。

    “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听着这么中二的话语,谢必安微微一笑:“好啊,随时奉陪。刚才比武未曾伤着阿七吧?”

    “怎么可能!”若不是看着谢必安高超技艺,戚十一真觉得谢必安在和她放水了————当然也不排除这个可能。

    不过她有些好奇。“谢兄此法像是剑法啊。看谢兄技艺如此高强,又随身携带佩剑,不知何出‘再拿不起剑’之言?”

    “我经历了一些事情。”

    戚十一看向对方平静的眼眸,丝毫没有一点波澜,但看上去就像是……一潭死寂……这是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

    “抱歉,是我失礼了。”

    “无妨,都过去了。”

    谢必安回头,先前眸中死寂一扫而空,变成平日里浅笑清辉。

    “我观阿七棍法好些熟悉,不知阿七可曾知晓临安萧氏?或是,与他们家有些渊源?”

    “……未曾有过。”

    “……那便算了。阿七棍法很有天资,可惜许是练时太过匆忙,根基打得不是太好。这些时日,若是阿七不嫌弃,我便来当你陪练罢。”

    “谢过谢兄。”

    “无妨。听闻临安城照影阁能预知死生,窥现轮回。我想这两日便去看看。”

    “择日不如撞日,若今日无事,我便陪谢兄去看看罢。”

    “……也好。多谢。”

    戚十一未曾过问谢必安为何要去照影阁。那阁主号称可于逝去之人对话,去那的人一般都是过问逝去的魂灵之事。想起谢必安先前说他要找的人……

    他的弟弟,是早已确定故去了么……

    难道,他是为这事才提不起剑的?

    戚十一没有多问,跟上谢必安快步走进屋内。

    【五】

    “无人可安,无人不咎。”

    临安城,照影阁。

    “老夫已经很久没亲自开阁了,既是有缘人,老夫也有幸为二位占得一卜。不知二位前来所谓何事?”

    “叨扰阁主。在下此番前来,是想询问家弟之事。”

    “令弟姓甚名何?”

    “家弟姓范,名唤无咎。”

    老者捋胡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白衣青年,睁大眼晴,嘴上蠕动却吐不出什么。良久道:“你……你是……!”

    “这样,那位姑娘,请去外面落座吧。侍者会奉茶上来,先请稍等,我有些话要和这位公子私下谈谈。”

    待戚十一踏出房间,老者起身,向谢必安一揖:“先时不知是小谢大人前来,老朽有失远迎。”

    “无妨,您客气了。因小事叨唠先生,是在下失礼。我听回冥府鬼差说临安您这里有无咎的消息,故前来向您打听。未曾想先生竟是这照影阁主,倒有些许令在下惊讶。”

    “诶,在阳世间过活,还是要做点什么养家糊口嘛……关于小咎啊……”

    “先生不妨请讲。”

    “你可知,我这照影阁为何独得‘照影’二字,却不使‘天机’‘述轮’之名?”

    “在下才疏学浅,未可参得。请先生赐教。”

    “因果啊……都是命运啊……”老者有些感慨。

    “我一直都在等你。”

    谢必安有些疑惑:“先生何出此言?”

    “你们二人,不可取,不可留。天不与取,必受其咎。而你又可知,你们的缘啊,极为奇妙。消消散散却又彼此牵连,只可惜,因你二人的选择,后世都不会再见咯……”

    “你可知,照影照影,彼此互相照应,却终似水月镜花,镜像内外,共存于世,彼此不见。”

    “那……那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谢必安手微微有些颤抖,连带着说话也有些结巴了。

    “倒也不是。只是这便是命运啊……命若蚍蜉,憾树何易?但,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请先生赐教。”

    “你还记得小咎平日里从不离身的铃铛么?我这倒是有一引魂铃,是万铃之王,你带着它,循声找到小咎的铃铛……”

    “不用了,他的铃铛就在我这。”

    “噢,那便好办了。你用这铃对着他的铃摇上三摇,有些灵魂会寄于旧物,不知此法是否可行。”

    “毕竟,他都已是千年了啊。”老者有些感慨,“待铃响后静待三息,若无事发生,便逝灵不愿相见或是早已消散,那这世间便再无他法了。小安呐,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谢先生。”

    “不必,记得把铃用完了还我。多注意周围罢,或许,他一直在你身边……”老者顿了顿,继而又开口道:

    “先前那个姑娘,我瞧着你们有一段缘。但你们的缘格有些奇怪。未来扑朔迷离,谁也瞧不清。这段缘结局如何,或许只能看你们二人造化了……只不过我还想再提,既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切记不要再留遗憾。”

    “我明白,但我们相隔阴阳,终究殊途。规矩不可坏。”

    “断念生塑体,只可往返三次。你在人间留个几十年,这躯体又不会损坏。再说了,我就不信那小子连几十天的假都吝啬到不给。”老者有些吹胡子瞪眼。

    “那倒也不是。只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可真未曾动过情?”

    “……”

    “你又可知,你俩实则前缘未断,这是命运赐予你二人今生的补偿?————你真不觉她似是故人么?”

    “……”

    “罢了。作为外人,我也不多过问。一切选择都由你们来定,我也不好多说。”

    “小谢,此去,珍重。”

    望向谢必安出房门远去的背影,老者微微叹气,随即自顾自发火:

    “臭小子当了冥帝还玩心不改净坑他那退休享受生活安度晚年的老爹!他又不是不知道范无咎的情况还让谢必安来问我我开个店容易吗我,想让我帮忙给月老那个臭老头刻意冲业绩门都没有!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命!我不过是看小安太苦了才‘随便问问’!臭小子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崽啊!”

    ——————

    戚十一见谢必安出来后一直有些魂不守舍,开口时竟有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

    “谢兄……你怎样……你没事吧……”

    谢必安望向女子有些担心的眼眸,那中仿佛有星火燎原,不由得微微愣神,随即笑起来。

    “我无事。我们走吧。”

    “但外面下雨了,我没带伞。”

    “无妨。”谢必安取伞撑开,走出照影阁大门时向戚十一伸手,浅笑安然:

    “走吧。”

    “咱们……回家……”

    【六】

    云销雨未霁,彩彻何日明?

    “谢兄,为何你会随身带伞呢?”

    “晴带雨伞,饱带干粮,不是人之常情么?”

    “我觉得不是。”

    谢必安望向一脸严肃认真却满是担忧的女子,有些无奈失笑。

    “我曾经因为没有带伞,而错失了一件事,也失去了一个人。”

    “……是……谢兄之弟么?”

    “……嗯。”

    “……抱歉。”

    “没事,都过去了。……不过,阿七,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你会不会想我啊?”

    “怎么可能!”戚十一一惊,“你不会不告而别的!”

    “人生无常,有谁知道呢……”

    “对了阿七,我听说这带有一窝流寇,时常放火烧村抢财劫人……不知会不会有你挚友的消息。”

    “……那窝流寇……你怎么会知道?!”

    戚十一有些慌乱,她虽然自认与谢必安相熟,但有些事,她并不想让他知道。

    比如,那窝流寇,便是导致家族被灭门的元凶之一。而她,作为萧氏后人,自然是要去报仇的。而挚友失踪,仅是报仇的借口而已。

    “听街上有人谈起罢了。你一人去有些危险,我与你一道,也不必太过担忧伤亡。”

    谢必安未曾告诉戚十一,这窝流寇本寿数已尽,早已被地府十八层地狱记名,这也是他此番来阳间冥帝布置下的小任务————把这窝人给搞回地府去。当然,这话可不能和她讲。

    “……那,也行吧。不过听说那伙人穷凶极恶,狡诈多端,不太好对付……就我们两个会不会太少了?”

    “不,足够了。”区区早已登上生死簿的一窝恶人而已,收拾起来还是轻轻松松的。

    “明日我们便动身吧。”

    ——————

    七日后。

    “没想到竟然还是群纸老虎,分分钟就被团灭,那这些威名是怎么穿出去的呢?”

    戚十一有些愉悦,连说话都轻灵了不少。大仇得报,铲奸除恶,她好像有些喜欢上这样的江湖游侠生活了。

    看向女子雀跃的神情,谢必安不忍告诉她事实真相。

    其实那窝流寇是极为机敏的,尤其是他们头领,反侦查能力与抗压心理都极为强大,不然这么多年他们干出这些事早就被灭了。只不过是被阎王爷盯上的蝼蚁,再怎么想逃也逃不掉。

    罢了……她开心就好。

    “谢兄,不如我们在寻找范兄与我朋友时,也帮助更多人吧。”

    “何以帮得?”

    “扫奸除恶,为民除害!”

    她眸光闪耀,眼里似星火燃烧。他有些恍惚。

    曾经,他们好像也是这样。

    但历经风雨之后,他才恍然,行侠仗义换来的不一定是赞誉。

    只是,他还是有些不忍心反驳。或许是余火未烬,又或许,是本性难移。

    “好。”

    ——————

    后来很多年内,江湖里还流传这样一种传说。一名绿衣女侠和一名白衣少侠总是在百姓需要帮助时出现。他们貌若天人,男子清风霁月,女子明丽凛艳,却武功高强。他们曾将最凶恶的流寇团灭,之后劫富济贫、扬善惩恶。虽然出现时间不久,只有仅不到一年,但临安人却将其称为“济世双星”,传颂多年而不绝。

    【七】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

    谢必安消失了。

    仿佛是突然间,在一个很平凡而不平凡的早晨,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世间从未有过此人一般。

    说平常早晨不平常,则是在他消失的清晨,冬日从未下雪的临安忽而飘起纷纷暮雪。

    周围人都滋滋称奇,有的说是神灵现迹,有的说是喊冤之人在哭泣。

    总之,只有戚十一一人注意到,谢必安不见了。

    ——————

    同时期,冥界冥帝宫。

    谢必安看着还在永无止境磕着瓜子的上司,有些无奈。

    “想叫我回来,没必要用你的性命作题。”

    “我怕其他事叫你你也不来嘛……当然,确实不是我性命危难。”冥帝突然停下磕瓜子动作,换上严肃神情,“黑白无常撂挑子不干了,他俩齐齐跑路已经投胎去了。”

    “……啊……这……”

    “所以,经我们研究决定,就由你来接手他们二人的摊子了。小安,你要好好干啊!”

    “不是,陛下,他们这个职位是两个人啊……我就一个,怎么能担任这等职务?”

    “不是还有你弟嘛……”

    谢必安猛然抬头:“您是说……无咎?!”

    他有些不可置信。那天从老者那回来,他按照那法子试过,可惜空留等待只有失落。他将引魂铃送回,老者感叹过:

    “最远不过阴阳啊……一念相生,一念相隔……”

    “应该说,你俩的情况比较特殊。虽命运致使再不想见,但一阴一阳双魂,倒也符合黑白无常的职责……噢对了,你的司南和你弟的伞,前些日我命人帮你找回来的人也回来向我交差了。不过你那时不在……黑白无常的工作,也不必我为你多说了吧……黑白无常是另类,不比寻常鬼差,往返人间不需要断念生。小咎已经在此伞中了,只不过你作为伞魂另一部分,是与他见不了的。”

    “……无妨。我只要知道他是平安的,我就安心了。”

    “行吧,伞你收好。先去把你自己的事处理好,到时候一旦任职,你们又是双生之魂,可就不好与人间再有太多纠葛了。”

    “我明白。”

    “断念生第三次返回人间,是它枯萎之时。你要注意好时间,若不在它枯萎前返回,□□溃散的痛苦可都是真的哦。”

    “好的。”

    “去吧去吧。”冥帝叹气:“此岸枯竭,彼岸繁华,无君亦无念。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或者说,是你们二人的选择,我不好干预,也不会干预。去吧,碧水浩浩云茫茫,美人不来空断肠。”

    “……”

    【八】

    风雨不度,南台不归。

    宣统元年,深秋。

    王朝改换新元,一晃两三年,匆匆又秋天。

    不知为何,三次重返,每一次都是雨天。

    谢必安撑伞站在南台桥上。上次在这里等待,反落得一场空,还使得他兄弟二人双生照影,永不再见。此次,又是南台。

    他看见秋雨梧桐叶落时,乌蓬小船划过南台,却再没有一个掀帘进船的绿衣女子。

    他知晓她每天都会来这桥上走一遭。只是不知今日,她是否还会再来。他不知道这副花化而成的躯体能够支撑多久。

    秋雨,秋雨,一半西风吹去。

    终于,南台桥那头,一女子走来。

    她并未撑伞,神情有些空落。看见他的那刻,女子猛然,有些惊异,半晌却落泪,笑了。

    戚十一再次看见谢必安那刻,有些不敢相信。但情绪还未曾涌现,泪水却夺眶而出,黏在脸上,混在雨里,不知雨水泪水。

    “怎么哭得这么伤感,还有,为什么又没打伞?”

    谢必安将玄伞举到戚十一头顶,语气温柔。

    “我……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还有,今天出门没看天色,伞忘带了。”

    “看,都淋湿了。擦擦罢。”

    戚十一接过方帕,望向谢必安:“你怎么回来了?”

    “我……我这次……是来向你告别的……”

    “……”

    “上次不告而别,我很抱歉。此番,是真的要走了……我……想和你告个别……”

    背后忽然阴风萧瑟,连带着雨势也变化了。

    谢必安身形逐渐变得透明。

    “你……你在说什么啊!”

    “抱歉,阿七。”他笑笑,想往常那样,想摸摸她头顶。未出口的话卡在喉间。

    “很抱歉那句话未能对你说出口,我也不想当着你的面便消失……但……对不起了呢……下次一定要记得带伞,女孩子千万不要淋雨了……还有……一定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啊……”

    “阿七,我……”

    声音陡然消失,连同人形化为金色碎片一道消散于天地间。戚十一失神,良久无言。她站在南台桥上,望向桥下风雨亭。

    风雨不度,南台不归。

    谁是食言之人?再见,又为何此世再不得见?

    远山雨蒙蒙,满目萧然。

    【九】

    今夜月明人未至,东风吹影入帘来。

    “戚先生,东西已经收拾妥当了,请问我们何时出发?”

    戚十一听见伙计的呼喊声,睁眼抬头。

    时光悠悠,已过多年。她现在是江南商行最功名成就的古董商。

    “择日不如撞日,那便今日吧。”

    别了,临安;别了,她曾魂牵梦绕之人。

    “相生相错,愁思难断。凄凄白衣冷,玄伞寄孤魂。”

    【尾】

    戚十一初见谢必安,是光绪二十八年暮春。

    那个时节总是多雨,细细绵绵落入钱塘。她掀帘落座于乌篷船内,见他撑伞立于南台桥上。

    春日第一场雨绵绵洒洒,那时她还正年轻,家族也未曾破灭。她望见他清冷星眸,像是望见了故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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