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亮，凤鸣天彻夜未归。

    我靠在书桌前略睡了两个时辰，醒来，便听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几个下人正坐在台阶上闲聊，我走过去侧耳贴在门上，听了个大概。

    “朝廷发放了赈灾粮，不日就要到黑水镇了。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区区一个边关小镇，皇帝怎么如此重视？”

    “管他怎么想，咱们只要抢了那批物资，至少一年不愁吃喝了。皇帝老子到底菩萨心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们弟兄？岂不见外了。”

    说罢又是一阵玩笑，又有个说道：“二当家昨儿个绑来了一个美人儿，那小娘子生得水灵灵的，大当家的看得眼睛都直了，二话不说就要娶她做压寨夫人呢！”

    “只是这新夫人的脾气不太好，还没过门就先动了咱们的人，这分明是给二当家脸色看呢。”

    “那妮子有几分功夫，想是二当家日后敌不过她。”

    我心里暗道，原来昨夜凤鸣天急匆匆地出门，是为了商议劫物资的事。我瞥了眼案上的信，了然冷笑，一定是朝廷的人给凤鸣天通风报信，他才能在粮草未抵黑水镇之前就知道了消息。

    山匪们毕竟眼界有限，不明白朝廷为什么这么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高风起此举是想替周大将军稳住关隘，只要黑水镇不乱，敌人就不能趁虚而入，他的兵力得以集中于一点，也可以专心牵制外敌。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

    老天啊，你可真是捉弄人！偏偏在这时候，将我楚妃引到了雁门关。我心底一时万千感慨，虽不与高风起君臣相见，纵使远在千里之外，我却依旧与他不谋而合。

    “陛下，就祝我们再次合作愉快吧。”我不曾发觉自己露出了微微的笑容，曾几何时，我只要一想起高风起，就止不住地觉得难过，可如今由不得我不承认，只需一个眼神，甚至寥寥几字，我便能立即明白他的心思。周不世是我的知己，是我唯一爱过的人，而高风起......他却让我感到亲切，因为我们在对待同一件事的态度和选择上，总是惊人的一致。

    这绝非偶然，我欣赏他的隐忍和筹谋，他则喜欢我的痛快和利落，由此或许可见，我们是很像的一类人。

    凤鸣天回来了，塞北的清晨还是寒风凛冽，青灰色的天空飘荡着细细的雪粒，这种雪比玉京的雪更为暴躁干涩，不能遇风，一遇北风便飞扬起来，刮得人寸步难行，睁不开眼睛。

    凤鸣天跨进卧室，见我托腮在他的书桌上小睡，便放轻了动作，将他的雪貂皮子外袍披到了我身上。我本就在假寐，这会子装作突然惊醒了，立马对着他露出一个欢欣的表情，湿漉漉的眼睛惺忪地望着他，凤鸣天一时欢喜，作势便要来搂我。

    怎料我起身躲开，断不肯让他碰我，我故作不满地矫情了一下：“大当家的怎么现在才回来，让我好等。”

    “你一直在等我？”

    “这是自然，我还等着大当家兑现承诺，亲自替我画眉呢。谁知你舍我而去，连头也不回。”凤鸣天听我假心假意地软语了一番，更是喜上眉梢，他虽是个匪徒，但到底出身不错，心底也向往成家立业，只是好人家的姑娘哪里肯嫁与他？

    “好心肝，我不是故意的，你就饶了这次吧！”凤鸣天说着就从柜子里拿了一根温玉白兰簪子，并一对翠玉镯子，要送我戴在手上，他一面讨好一面解释，道，“实在有事走不开，不然早就回来了。实不相瞒，过两天，我和二弟要亲自下山去做个买卖，镇上来了一批大货，机不可失啊。”

    “做生意？大当家，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装作不知道他的盘算，央求凤鸣天带我一起下山。

    凤鸣天笑了一笑，眼中隐隐有杀气掠过：“你一个女子，还是不去为好。实话告诉你，这原不是什么正经买卖，咱们是做什么的，你不是不知道。我是怕你吓着，才不让你去。”

    “当家的，我也不瞒你说，我本是良家女子，遭你们掳掠到山上来，这辈子的清白早已经毁了。我若不是看在当家的善待我的份上，早就一头撞死了。况且昨夜我也想明白了，天下间的男子都一个样，找一百个清白老实人，也不如找一个知冷知热真心对自己好的。”我朝凤鸣天抛去一个坦诚的眼神，继续道，“难得大当家的如此心诚，也算我有福气，小女子焉能不感恩戴德？”

    “若是当家的不准我下山，难免日后遭人话柄，说我心思不纯，不肯过安分日子，还想着逃出去。”我顿了顿，话锋一转道，“也怕你们兄弟因我生了嫌隙，若果真有这日，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凤鸣天见我言辞恳切，慢慢地松了口，但他仍然对我有戒心，没有全然听信。只是心想着，一个女子纵有天大的本事，也终归不是他黑凤凰的对手，故此不怕我生事，这凤鸣天固然贪色，却绝不会让女人坏了他的大事。

    “忘了跟你说，我已命人去裁剪了一身嫁衣，虽然准备得仓促，但绝对不会亏待了你。你若喜欢，不如现在就穿上吧？”凤鸣天从背后捧住我的肩膀，他手上的力道不轻，箍得我有些皱眉吃痛。

    我轻轻推开他的手，闪身到一边，浅浅地笑了一笑：“难为你肯全了我的礼数，只是当家的正事要紧，何况我也不是蝴蝶，飞不出寨子，等办完了事，我们再行大礼也不迟啊。”

    凤鸣天一时语顿，半晌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便只好点头答应了。

    “既如此，明日黄昏你就跟着我下山去吧，一个妇道人家不会武功，为保你周全，我再派两个下人跟着你，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多谢当家！”

    我弯起了嘴角，心底冷哼，看来凤鸣天还是不放心我。

    我欠身退下，却在门外迎面撞上了来议事的二当家，这老贼眼高于顶，我自是没什么好脸色。他轻蔑地瞥了我一眼，用眼神示意我让开，我便踩着门坎偏不相让，脸上笑盈盈的，先对他打了个招呼。

    “三当家的，这么早就来给哥哥请安？”

    那身后跟着的两个下人立即讥讽道：“你胡说什么，这是咱们二当家，你算什么东西，敢对二当家不敬。”

    我侧目斜了他一眼，目光如刀般游走在他喉间，那下人顿时有些退缩。

    “三当家，你该好好管教自己的下人了，否则，我也不介意再替您教训一次。”

    二当家冷冷一笑，不屑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妮子，大哥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劝你不要仗着大哥对你有几分新鲜，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抢来的女人，和那些人牲没什么区别。”

    “什么身份？我还能是什么身份，你的好哥哥要娶我，日后我就是他的夫人，这山寨我自然也要分走一半，从今日起，我才是二当家，少不得要委屈你了。”

    “你！”二当家的气得脸色涨红，却又不好当着下人的面与我争吵，我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好笑，活像个吃了黄连亏的蓬头鬼。

    我扬长而去，任由那老贼在背后咒骂。片刻之后，我来到关押人牲的北屋。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竟然真的如同牲畜般被圈养在脏污的栅栏内，他们的脖子上都系着黑色的铁链，蓬头散发，衣不蔽体，早已辨不出是男是女。门一打开，一股浑浊的臭气便直冲面门，我隐隐皱了眉。

    被俘的人牲都是路经此地的行脚商，他们被抢了货物，又被山贼当牲口拴在这里，折磨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脸上布满惊恐之色，恐怕已经吓破了胆。

    看守人牲的下人见了我，便讨好道：“夫人，您看那儿有个小孩子，已经饿了三日，脏东西都清空了，今日便可放血烹煮。您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叫人去清洗。”

    “不必了。”我拦下他，皱眉道，“我来告诉你们一声，近日寨中有喜，我已禀了大当家，寨子里不可开杀戒，否则不合礼数。这些人就再关几天吧。”

    “这......”下人面露难色，“大当家的本来也不喜欢人牲的肉，这都是二当家的喜好，小的们怕得罪了二当家，不敢误事。”

    “怎么，我的话你们敢不听？再者，从今往后，我才是正正经经的二当家，我的规矩就是你们的规矩，我说话，谁敢提半个不字？”我冷声道，“前日堂前的事，你们怕是没听说......我最讨厌伶牙俐齿的人，谁多嘴，我就拔了谁的舌头！”

    “小的不敢！按夫人说的做便是了。”

    “算你孝顺。”我支开了看守，接着趁机会松了松他们的铁链，只要用力挣扎一下就能脱身，我环顾四周，确信无人之后才悄声嘱咐。

    “明日黄昏寨子里人手少，你们看准时机便脱身逃命去吧，西面的防守最弱，冲出去一直走，千万别跑错了方向，别去黑水镇。记住，千万别去黑水镇！”

    俘虏们震惊地瞪着我，谁都不敢支声，我见他们防备，便只好将自己上山的经历说了一遍，又过了片刻，才终于有人带头给我下跪磕了一头。

    我扫了一圈北屋，在俘虏中间挑选了一个看起来身强力壮的少年，正色问道：“你怕死吗？”

    那少年并不知晓我为何如此问他，他有些犹豫，不敢回答。我又问道：“你知道周立功，周大将军么？”

    一提到这个名字，少年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他忽而燃起了满腔热血，重重地朝我点了点头。我轻轻一笑，道：“大将军的驻地就在雁门关，黑水镇是边关要塞，决不能乱，倘若你是个不畏艰险的好汉，你就代我潜入黑水镇，传递一个重要消息。让将军立即撤退镇民，早做准备，好应付这帮山贼。”

    “你为什么不跑？”少年的声音清亮有力。

    “我跑了，就没人拖住他们，到时候谁也跑不掉了。”

    “好，我答应你。一定把消息带到。”少年的承诺总是赤诚而热切，我欣然点了点头，用眼神对他做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