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养了几日之后，我亲自到清宁殿向太后请罪。却被告知，太后正在后花园内宴请大长公主，眼下正缺人手，遂命我过去安排。

    甘夫人陪侍左右，底下的事都交给了素日将我视为敌手的纪满龄，我猜这次又是她主动请缨，周围又无人担此重任，否则这么大的事，甘夫人定不会让她独自接手。

    果然，纪满龄一听说我回来，就把我调去了御膳局打下手。我倒不计较，正好我也打算借此机会在后厨缓口气，若是这时候跑到太后面前显摆自己，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楚妃？！你怎么来了？”熟悉的声音穿过忙碌的人群，疾步跑到我面前，丁香深陷的酒窝甜如蜜糖。

    她捏着我的肩膀，将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了好几遍，方才终于确信来人是我。我见她衣着秀丽，仪容如旧，可见去对了地方，跟了个好师父。一道黄沙烤饼令她在御膳局声名鹊起，现在少说也该做到领班的位置了。

    丁香抬手抚了抚我凹陷的脸颊，愁容满面道：“你比在偏殿那会儿瘦多了，脸色也不好看，来，我做了东西给你。”

    我正要拒绝，却被丁香强行拉到角落，往嘴里塞了一只四季春酥饼。酥饼里有茯苓的淡淡苦味，恰好被茶香掩盖，甜而不腻，酥软可口。

    我看着热气氤氲的燕窝饮，转而笑道：“你见过谁吗？怎么知道我会来御膳局，还做了这么多滋补的东西。”

    丁香的眼神顿时心虚起来，她支支吾吾不想回答，最后还是没能保守秘密，对我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原委。

    “你被罚跪期间，有两个人来找过我，你猜是谁？”

    “小籽儿，是么？”我不假思索地说完，丁香立即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她好奇地望着我，摇头而叹。

    “原来那个小选侍真的认识你，她怎么会认识你呢？那天夜里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她撑着伞来找我，要我好好照顾你的身体，这燕窝就是她亲自交代给我的。”

    我淡淡道：“我和小籽儿在宫外相识，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寥寥几句，便让我心生悲戚。

    那天夜雨如注，孤守深宫的籽儿想必一夜未眠，她本就孱弱多病，却还要为了我在雷雨交加的夜晚奔走打点，燕窝对于张美人那样的宠妃而言，不过是寡淡粗糙的贱物，但却是小籽儿能给我的最好的东西。

    她不知道那晚有人替我撑伞，只一味地担心我会熬不过严酷的刑罚，尽管我想亲自去看望她，可如今形势逼人，我若私下会见王府旧人，无异于自曝身份。

    丁香见我深锁双眉，便把精心烹调的一盒黄芽蜜合糕从蒸笼里取出，推到了我面前。

    “还有一个人，你绝对猜不到。”

    她既这样说了，我便不再费神去猜，丁香掰开热热的糕点，里面的馅心鲜红，是云南进贡来的洛神花，香气特殊，色泽红亮。

    “这药膳糕是陛下特意让我做的，吩咐过让你全部吃完。”

    我心神微乱，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丁香，她也看出了我的怀疑，特意又强调了一遍，没有骗我。我低头看着精美的糕点，仍然将信将疑，高风起怎么会关心我？这不是他的作风。

    “陛下日理万机，怎么会下这样的口谕？丁香，在宫里乱说话可是要拔舌头的。”

    “骗你做什么？陛下本人确实未曾驾临，但是周大人来了呀，他的话不就是陛下的口谕么？”丁香说着，一脸向往地捧起了下巴，叹道，“多亏了你这个好姐妹，在陛下面前美言，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我厨艺过人呢？我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周大人了，二公子果然俊逸非凡，往人堆里一站简直就是鹤立鸡群，不过嘛，我还是更钦佩周将军那样的大英雄。”

    我闻言欣慰一笑，心中又惊又喜，大人他果然记挂着我的事，只是碍于错综复杂的事态，如今他对我，已经不能像从前那般毫无顾忌。幸好，幸好他没有来，否则我会害了他。

    “你可不能白吃白喝，要帮我的忙啊！”丁香同我开着玩笑，那下巴指了指忙得不可开交的后厨，道，“看，太后宴请大长公主，咱们都得打死十二分的精神。尤其是你们宫里的女官，真是好大的架子，甘夫人好歹还敬我师父三分，那纪满龄也不知哪来的底气，对着我们吆五喝六的。”

    “你就别抱怨了，甘夫人要亲自陪同太后，纪满龄头一次担事，她自己心里都没底，哪还顾得上你们？”

    “哎！干什么呀，”丁香拦住了起身要打下手的我，“我跟你开玩笑呢，你大病初愈，哪能做这些事，万一陛下怪罪下来，我的脑袋就要搬家啦！”

    “你知道我闲不住，再者，若叫旁人看见，治我个怠慢之罪，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说着，眼神早已扫过了宴会的菜单。

    岂料就是这一眼，便令我神色凝重起来。只见那菜牌上林林总总，列了二十五道菜，都是追求精工细作的宫廷御菜，费时费力不说，排场还不小。

    忽听门口一声呼喝，众人抬头望去，原来是传菜的宫女到了。我把眉皱得越来越深，一把抓住了丁香的手，一番严辞也把她吓得脸色一变。

    “快把菜撤了！”

    “楚妃？我没听错吧……你让我把菜撤了？”丁香百思不得其解，眼下正是开席的时候，一刻也误不得，她自然不听我的。

    我只好催促道：“听我的，现在撤下去，你我的性命还能保住。”

    “楚……楚妃，这么做是要杀头的呀。再说了，那个纪满龄的脾气你最清楚了，她根本不会听任何人的话。”

    “那就让她拿你没办法！”我了解丁香的无奈，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对她解释太多，我只能自己动手，几步上去掀翻了笼屉，打碎了刚刚装饰好的美酒佳肴，噼里啪啦的碎瓷声惊动了所有人，他们都惊恐万分地盯着我。

    纪满龄闻声而来，见满地狼藉都出自我的手笔，她的表情堪比地狱，她大喝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擒住这个疯子！”

    我将滚烫的汤锅举过头顶，狠辣地逼视过去：“谁敢阻止！”

    纪满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自是无法平心静气，她横眉冷道：“你疯了……你疯了！你可知，今晚日太后的坐上宾是谁？岂容你在这里放肆！来人，押她去掖庭！”

    我冷笑了一声，满意地看着地上的杰作，故意挑衅她：“你有空，不如想想补救的办法吧，这比惩罚我有意义得多。”

    “你！”纪满龄压抑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她抬手，想要在我脸上宣泄她的愤恨，却被我牢牢捉住了手，动弹不得，只能愤愤地吼叫。

    “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你要处处与我作对！杏花宴你已经出尽风头了，你还不满足吗！”

    我冷冷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转头吩咐丁香重新安排一桌酒菜，将御菜改成了晋中名菜，众人都被这一幕吓直了眼，命令下去，谁也不动。

    “都不要命了吗！”我一声怒斥，宫女们才如梦初醒般动了起来。

    纪满龄挣扎着抽回手，双眼满是恨意，她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我要禀明太后，治你的罪。”

    “太后若要降罪，我一人承担，与人无尤。你不必担心受牵连，所有人都看见了是我楚妃所为。”

    “你到底有几个胆子，换了别人，光是冒替公主这一条，就足以处死。”

    我直视着她，浅浅一笑：“你就不想想，太后为何不杀我？你怨太后偏心，怨甘夫人偏心，为什么不想想，他们要偏心我？”

    这一问，纪满龄也不由得皱了眉，可惜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知晓她本心不坏，甚至是个刚强的女子，她做到了不猜测主人的心思，却也因丝毫不知争斗始末而险些坏了事。

    我见她神色迷惘，充满了疑惑和不甘，于是我刻意点了几句，望她日后多加小心：“太后待秦王亲厚，一直在内宫留他用膳，唯独将今天的宴席摆在后花园，孰亲孰远，你总该知道了吧。二来，大长公主可不是来玉京游乐的，剩下的事不归我们奴婢管，你只要清楚一点就好。”

    “什么……”

    “太后不喜欢大长公主。”

    纪满龄深深怔住，瞳孔不住地颤抖，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习惯了风平浪静的日子，便难以想象诡谲复杂的博弈，她对此感到恐惧，害怕得手足无措，尽管她不喜欢我，甚至厌憎我，但此刻她对于我的做法亦有了动摇。

    我见她微微转动眼珠，一副苦思的模样，纪满龄似乎终于想清楚了晋中和太后的联系，她面如死灰地呆在了原地，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后怕。

    “一会儿大长公主若召你去厅里，问你为什么做这些菜，你就说，公主自远嫁去邯郸以来，每次都是客居玉京，如今应该认邯郸为故乡了，且尝一尝宫中的晋菜，看看有没有晋中的风味。”我从容地吩咐着每一个环节，纪满龄仿佛丢了魂般，只是讷讷地点了点头。

    晋菜粗犷豪迈，不考究功夫，丁香领着一班御厨铆足了劲好一番忙活，终于在半个时辰内炮制出宴席。前厅已经安排了几幕歌舞，宫女们个个提心吊胆，生怕太后怪责下来，独我觉得时机恰当，不早不晚。

    果不其然，一壶茶的功夫下来，侍奉的宫女便来御膳局传话，说太后要见掌厨人。

    纪满龄闻言如遭雷击，双眼死死盯着地砖，她万般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我，不安的眼神似在询问。我大步上前扶住了她有些摇晃的肩膀，再替她整理衣冠，又将方才的话嘱咐了一遍。

    她还是不放心，狐疑的眼神试探着我，我见她如此犹豫，只好玩笑着说：“不是早就说好了，我才是主谋么？太后若发怒，你就把我供出去，我死了，你在后宫就没有对手了。你要是怕大长公主不肯饶你，我教你一个好法子，你就跪在她腿前，哭说，公主何等气度？定不会和我一个小宫女计较。”

    纪满龄听出了话里的戏谑，她立即脸色一变，愤然推开了我的手。

    丁香擦了把汗，走到我身旁，她担心地看着远去的纪满龄，转向我道：“楚妃，你为何让她去？你看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万一要是说得不对，或是忘了你的嘱咐，岂不乱套了？”

    我笑道：“她只是一时想不明白，又不是傻子，况且，大长公主知晓她的底细，必不会对她起疑，让她去才最合适。”

    “你说的我一点也听不懂，太后到底想做什么？”

    我苦笑着捏了一把丁香越发圆润的脸颊，道：“你呀，还是把心思放在锅里吧，连纪满龄都知道不该再往深了问，偏偏你打破砂锅问到底，这可不是玩笑话，不能往外说。”

    又过了一个时辰，内侍突然奉旨来御膳局放赏，众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延误了开宴，太后非但不怪罪，还放了赏。

    丁香正高兴地要和我庆祝，却听领头的内侍叫了我的名字，让我随后去清宁殿觐见凤驾。

    “太好了！太后一定知道是你的主意，说不定你的赏赐是独一份，别人都没有。”丁香的话令我皱起了眉尖，我心中暗暗忖度，太后或许还不清楚我的来历，但经此一事，不明白的，也该明白了。她和高云舒一样，绝不会轻易放过我。

    一弯新月划过角楼，洒向人间一片昏黄的月色，内侍提灯走在前面，灯影随着步伐摇晃。太后的寝宫寂静无声，檀香漫溢在各个角落，今年的海棠开得茂盛，宫女折了不少来插瓶。

    “姑娘好胆色，今晚宫里可不太平咯。”内侍尖利怪异的声音传进我的耳中，我面色如霜，紧跟其后。

    清宁殿内雾气缭绕，太后正在拔簪沐浴，我跪在帘幕外请安，她听见我的声音，便命宫女拨开纱帘，传我入内。

    一股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立即压低了脖子，太后端坐在凤椅上，抬手挥退了服侍的宫女，只留下魏霄云在身畔，我敏感地嗅出了魏霄云的身份，原来她也是“自己人”。

    太后抚着乌黑的长发，垂眼看向跪在殿中，渺小如尘的我，她忽然起身走至我身前，没有一丝皱纹的手轻轻抬起了我的下颌。我沉着地对上她一双冰冷的凤眼，她把我的脸左右翻看了几遍，语气慈爱如常，然而此刻却带着一丝隐约的威压。

    “你就是容华？”

    “奴婢名叫楚妃。”

    “好大的胆子，竟敢摸到哀家宫里来。若不是秦王替你说话，你此刻早已下去陪你姐姐了！”太后盯着我，仿佛想看看我在听到这番话后，会露出什么表情。

    我的心震撼不止，可脸上却迅速做出了太后想要看到的表情，我故意惊慌失措地瞪圆了双眼，一副无辜的模样，太后既然知道了我是高云舒府中的舞姬，那么我就该让她尽情地认为我只配做个玩物。

    魏霄云垂手站在后面，神色复杂地望着我，她惊讶于我的身份，或许更让她惊讶的，是高云舒竟然会亲自替我求情。孤高清傲的秦王，怎么会替一个什么都不是的舞姬求情？

    太后果然松开了眉，话语不再那么伶俐，她轻轻抚摸着我的脸，笑道：“本想送你去陛下身边伺候，将来封为贵妃，扶持秦王。谁知，你倒有几分智谋，显得容貌也不那么出挑了。你既会办事，眼下还有一件事需要急办，你若做得好，哀家便准你回陇西。”

    “太后吩咐，奴婢定当万死不辞。”

    “好孩子，哀家怎么舍得你死？大长公主如今兵临城外，只等时机成熟便举兵造反，她正满宫地找秦王的罪证呢......”太后的话语轻柔而细腻，却刺入人心如刀锋般锐利，“你如此聪明，就替公主找出这个罪证，圆了她的夙愿吧。”

    “奴婢愚钝......”

    “你带进宫的那个墨奴就很好。”

    我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手里仿佛被人强行塞了一把刀，她教我去杀人......去杀我视若珍宝的小籽儿。

    我逼迫着自己跪在原地，只是凝视着光亮的地面，一动也不动，这个寂静又凄惨的夜晚，我知道了两件令我痛苦万分的事。一件是枉死的雪音，竟然是我的亲生姐姐，一件是我被任命把小籽儿交到大长公主手里。三方势力互相试探，然而被逼入绝境的人，却是我。

    “霄云，你过来。”太后将魏霄云唤至身前，她抬手爱怜地摸了摸魏霄云的头发，含笑道，“你素来做事稳妥，性情温顺，服侍了哀家这么多年，如今也该到了成婚的年纪。哀家命中无女，早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依我看，外面的男人没一个配得上你。哀家舍不得你外嫁，倒不如把你指给皇帝，让他立你为后。你若愿意，就留下，若不愿意，哀家也不强留，自然放你出宫许配他人。”

    魏霄云神色怔怔地跪着，似乎在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我从未见过她这般惊恐的模样，可多年的训练有素，还是让她很快稳住了自己的心绪。

    魏霄云叩头谢恩，想必也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她和我一样没有选择，我亦含笑领旨，尽管心中已经燃起熊熊烈火，可我依然没有透露出半分恨意。

    我与魏霄云前后离开清宁殿，长廊上没有人，深深的夜色将一切都吞没，她忽然追上我的脚步，叫了声我的名字。

    我转身看去，芙蕖中浮萍满池，碧绿而明净。魏霄云站在池边，粉裙浮动，宛如一株初开的藕花。她很少显露自己的心思，多数时候都像个没有感情的瓷娃娃，然而此刻她的眼里竟然涌起了一丝微妙的情绪。

    “你愿意回王府吗？”

    “如果你持刀杀了一个人，你会拿着这把刀招摇过市，还是将其毁灭呢？”

    “你知道自己回不去，还是要这么做么？”魏霄云摇了摇头，叹道，“你为什么不去求王爷，他从来都向着你，怎么会让你独身犯险呢？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当初，我先你半年入宫选秀，落选之后才到太后宫里服侍，我听说王爷选了一个绝世女子入宫，没想到.....没想到竟然是你。”

    “你就快做皇后了，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魏霄云浅浅一笑：“确实没意思，我们这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