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冒替公主的事还是传到了太后耳中，不出意外，两日之后我便被罚跪在筒子门前，太后罚我跪满三日，方可回宫。
筒子门不是具体的地名，而是东西六宫交汇的岔口，道旁堆放着好几层冬季储水的铜桶，来往的人便称这里筒子门了。
宫女太监犯了大错，就被主人罚跪在筒子门，宫女们来来往往，见我孤零零地跪在这里，都默默地猜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这种被人围观看笑话的感觉差到了极点，我垂着头，将身体挺得笔直，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我数不清自己跪了多久，膝盖仿佛已经扎进了地砖里，从疼痛变为麻木。
从没有哪一刻，让我觉得自己这样落魄。我苦思冥想着太后赐死雪音的理由，想了很久很久，事情终于有了轮廓。
雪音有远胜于我的聪慧和冷静，太后宠信她只是必然的结果，但她越是接近太后，就越可能接近她的内心。她一定是偶然知道了太后里通秦王的谋算，才从此不再开口说话，为了生存下去，雪音才自请去了茶花圃。
加之雪音与我相处的时日不短，风雨前夕，康乐殿中风声鹤唳，太后并不信任雪音，由此才动了杀心。若是我没有被分去茶花圃，也许雪音就能安稳等到年满出宫。
一声春雷乍响，惊醒了沉思的我。
头顶不知何时已是青云密布，大风平地而起，刮在脸上，仿佛被人割了一刀。我难忍风寒，用手抱住了身体，此时一群宫女从筒子门路过，认出了我。
“那不是楚妃吗？她怎么跪在这儿？”
“想不到她也会有今天，才做了多久的女官，就让太后重罚了，日后恐怕再也进不了康乐殿了。”
“听说她放着正事不做，老往燕门跑，不三不四的，怕是去勾引男人了。”
“别这么说，楚妃也没得罪过你们，没有影子的事怎么能胡说呢？万一太后娘娘爱才，不舍得她，过几日气消了就又收回宫了，到时你们还不夹着尾巴从人家面前过？”
“嘁，不说就不说，大家看个热闹罢了，认真什么？”
所有关于我的议论，恶意的，善意的，都一字不落地冲进我耳中，我只是沉默，一再的沉默。
若是雪音在我身边，她一定会劝我不要放在心上，若让旁人的话乱了心神，便中了他们的下怀，亦会做出最不利的决断。
雪音的一颦一笑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我不自禁地红了双眼，在这个无人在意的角落，我终于能放肆地为她哭一场。
又是几声春雷闪过天际，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水砸在我的脸上，身上，混着泪水流入衣襟，分明到了回暖时节，而玉京的严冬仿佛才刚刚开始，那不是雨丝，而是刺入我心底的一根根冰锥。
顷刻间，我的衣衫全然被雨水湿透，寒冷不断摧残着我好不容易养护至今的身体。
无休无止的暴雨一直下到深夜，筒子门终于只剩下了我一人，雨还在不停地下，我像一片漩涡里的残叶，凄惨地飘摇挣扎。
身上冷得厉害，我支撑不住跌倒在了水坑里，神识也跟着涣散起来。深宫的夜雨从不怜惜任何人，我动了动嘴，雨水顺着唇角流进嘴里，一丝腥气在口中蔓延开来。
这种感觉说不出的熟悉，我努力回忆，上一次濒死的感觉是在心悸复发的时候，幸运的是我遇见了周不世，他送我去药房，亲自为我搭脉，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一夜。
然而，没有人能一直被幸运眷顾，我的运气也许已经用尽，这一次没有人会来帮我一把了。这么想着，我认命地闭上双眼，苦等着雨停。
楚妃，你要熬下去，很快就能见到日出了。我不断支撑着自己，拼命咬紧牙关。
老天好像听到了我的心声，雨势忽然转小了，我勉力睁开一条眼缝，却见一角玄衫垂在面前，原来是有人替我撑开了一把伞。
“侍郎大人……”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心底涌起一阵不寻常的喜悦，不知为何，我就是默认他一定会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
我用尽所有力气爬起身来，想要在模糊的雨夜中看清楚他的脸，不料那纸伞倾斜了过来，赫然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莫翘思的脸。
我的笑容顿时僵硬，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我不应该觉得失落，可头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耷拉下来，此时我满心想的只有一件事。
大人他没有来，他为何不来……
我的希望仿佛一瞬间被抽干殆尽，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尽管我时时提醒自己不能抱有幻想，可我仍然走到了这一步。原来危难之际我真正想见到的人，只有周不世。
莫翘思犹豫着该不该说些什么，一个博览群书的才子，此刻却成了哑巴。雨水打湿了他半边衣衫，莫翘思蹲下来与我平视，递给我一块干净整洁的手帕。
我从没有想过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也时常对他诉说在后宫遇到的糟心事，莫翘思一度以为，我们已经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可是这一次，我什么也不愿意说。
“楚姑娘，你的脸脏了。”
我始终没有接他的手帕，只是浅浅微笑道：“莫大人，听说你升任了编修，恕我没有先去恭喜你。”
莫翘思并不很高兴，他告诉我：“是邓兄连升了三级，如今管着整个翰林院，他念及我们同窗多年的情谊，才顺带着升了我的职位。”
我没有再问下去，这冷冷的大雨里，两个不如意的人同时怀着苦闷的心情。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开彼此心里的结。
“你又忘记怎么回去了么？”
莫翘思摇了摇头：“你一向守时，今日却没来翰林院送信，我就知道你出了事。”
我心下了然，苦笑道：“看来邓大人已经听说了长公主入宫的事，他着急见我，想知道公主怎么样了。”
“邓兄是个痴情人，何况他与公主年少情深，如此境遇，可怜可叹。”莫翘思把伞都倾斜到我头顶，自己反而淋在雨里，他这个傻傻的样子让我有些说不出话，他忽然说道，“但这终归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不该连累你在这里受苦。”
我震惊了一下，想不到木讷的书呆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雨水湿透了他的身体，清秀的眉眼微微皱着，露出心疼的表情。
“莫大人，雨水清寒，不要冻坏了身子。”
“如果不陪你一起淋雨，我会觉得愧疚，朋友之间同甘共苦，本就该如此。”莫翘思笑了笑，“楚姑娘，你怎么不叫我书呆子了？”
“这不太尊重。”
“莫某倒是很喜欢这个称谓，楚姑娘不必小心翼翼。”
“谢谢你……书呆子。”
书呆子笑了，笑得很开心，邓异人这来之不易的升迁，想必也使了不少手段，一片痴情掩盖了多少勾心斗角，但这些永远也玷污不了莫翘思，他从始至终都是干干净净的人。
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傍晚，我劝莫翘思离开，不要因我受牵连。
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跪完了整整三天。
我昏迷了很久，再次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抱玉轩的玉榻上。
我睁开双眼，只见一个美艳如画的女子坐在榻边，仔细地替我擦拭手指。
“公主……”我挣扎着起身，她立马担忧地将我按回床里。
“别动！太医刚来过，说你气血虚弱，要好好静养一段时日。”高钰镜轻蹙柳眉，愧疚道，“对不起，楚妃，我以为舅母疼爱你，怎么也不会重罚你，怎么料到……”
“你会不会怪我，没有去舅母跟前替你求情？”
我摇头道：“公主有公主的苦衷，奴婢明白。”
“我母亲昨日已经进宫了。”高钰镜不安地攥着手巾，“说是要住一段时间，应该不会太快给我指婚。我不敢为你说话，你不知道我母亲的为人，她素来心狠手辣，宁可错杀三千，不放过一个。所以我怕她会对你不利。”
“奴婢怎么说也是太后宫里的人，长公主不会越俎代庖，替太后教训宫女的。”
高钰镜冷笑道：“我母亲要得到的，从来都是不择手段。她连皇兄也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忌惮太后？不过是做个样子。”
公主的话倒是提醒了我，长公主要达成目的，并不是一帆风顺，她也在暗暗观望秦王的举动。更让她头疼的是，高云舒在宫中耳目众多，就算她举兵谋反，恐怕指令刚离开自己的眼睛，就会落入他的手里，长公主投鼠忌器，定不会贸然出手。
说是要在宫中短住，只是别有图谋，至少趁着这段时间除掉高云舒的亲信。
不必怀疑，长公主很快就会查明我和小籽儿的身份。
我不自觉攥紧了手指，精细盘算着自己的出路，我联想到高风起之前借飞花令处理了一批官员，此事早就天下皆知，果不其然，长公主嗅到了气味闻讯而来。
陛下是长公主的亲侄儿，更莫说是她接高风起离开了牧若寺，要是没有这个好姑姑，他这太子早就名存实亡，因此在旁人的眼中，他们的利益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但高风起登基多年，一直在扶持周家，周大将军至今不还朝，恐怕也有他的安排。虽说利益一致，可这对姑侄并不同心，我早该想到的，那次宫宴外的处罚是有意放给长公主的信号。
“楚妃？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高钰镜摇了摇我的肩膀，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忽然对我神秘地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在想心上人。”
我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立马矢口否认。
“奴婢一心服侍主人，没有心思去想别的。”
“你还嘴硬，我都听到了！方才你迷迷糊糊，嘴里一直念着一个名字。大人……大人，究竟是哪位大人？莫非是异人身边那个傻小子莫翘思？”高钰镜轻笑起来，媚态横生。
我但笑不语，任公主嘲笑我的梦话，片刻之后，她遣退了房内的宫女，只留下我和她。高钰镜雪白如玉的手指摆弄着床头的珊瑚流苏，意味不明地望着我。
“楚妃，你明明是怕麻烦的人，为什么肯帮我？”高钰镜垂下眼帘，自嘲道，“就算得罪了我，太后也不会处罚你，反而还会重用你。你放着仕途不要，却来帮我？我不明白。”
高钰镜的敏感源于明争暗斗的宫廷，她不相信世间有可靠的关系，除了利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联系在一起。对我亦不例外。
我还很虚弱，浑身提不起力气，只能淡然回她：“公主可曾听过一句话，当你帮了别人一次，就会帮他无数次。奴婢信因果，天要奴婢帮公主，这便是因，未来如何，是未知的果。”
高钰镜怔怔地看着我，双眼有些泛红：“从小到大都没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楚妃，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坐上尚宫之位。”
“多谢公主，奴婢自己的事，想要自己完成。”
高钰镜的眼神似乎在问为什么，但很快她便笑了开来：“你这样的女人，真是太合皇兄的胃口了。过不久，他一定册你为妃。”
“楚妃，既然你会帮我，那我也只告诉你一个人。”高钰镜鼓足了勇气，开口道，“我已经和异人商定，无论母亲要把我许给谁，我都不会听她的。我要和异人永远离开玉京，永远不回来！”
“公主……”
我担忧地看着眼神坚定不移的高钰镜，这对于她而言，需要太多太多的勇气，一旦事况失控，她很清楚会发生什么。
“楚妃，你会帮我，对吗？”
“我……”
“你和你妹妹可以一起离开皇宫，甚至不用等到二十五岁。”
我心一惊，耳边不由自主地回响起高云舒的话，人有目的，就会有软肋，现在连公主也清楚我的弱点。
她随时会对着我的柔软处捅上一刀，看样子，我只能妥协。
“此事，需从长计议。”
公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