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经历多少次，死亡都不是容易接受的事。节哀顺变要在接受之后。自己学会接受本就不易，要教会他人接受就更加艰难。现在，横在五条悟面前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今夜的圆月让薄云遮住了半边，遮不住的朦胧月光罩着地上的尸体。认识伏黑津美纪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温柔的人。而她温柔的脸庞此时正散发出石头一样冷硬的光。四个影子围着她，追究着这场死亡。

    在场的人里，五条悟最晚到。其次是伏黑惠和来栖华。前后间隔不长，甚至没有来得及让二人动手。

    最早在的人是夏油杰。死者胸口处聚集着大量的咒力残秽，也是他的。

    但伏黑惠不认识。在五条悟出现之后，他收起将要攻击的架势，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五条老师，你不是说，羂索死了吗？”

    夏油杰开口：“他的确死了。我是夏油杰。”

    伏黑惠绷紧了牙关，继续问：“为什么？为什么还能放任他……死灭回游里那么多玩家，为什么偏偏要是津美纪？”

    “他是夏油杰。”五条悟答完，又问：“所以，是为什么？”

    “在这具身体里的，是名为万的千年前的术师。她要去找两面宿傩，路上碰巧遇到了我，以为我是羂索。我发现她的意图后，顺手就杀了。”夏油杰很冷静地说，“抱歉，悟，事先没有告诉你她的受肉情况，因为我认为这并不是目前最紧急的事。造成现在的状况，是我的疏忽。”

    “不是你的错。是我，我没有问清楚。”五条悟来得匆忙，没有戴上眼罩。他说话时，垂眼看着伏黑津美纪。静默了半晌。在伏黑惠张嘴再次出声前，他说：“惠，不管你怎么想的，先别动手。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现在还信任老师吗？”

    伏黑惠被这问题镇在原地。他的脸上闪过惊愕，随即缓缓举起双手，结好了掌印，反问道：“那就请你先告诉我们，你是打算站在另一边了吗？”

    五条悟目光淡然，语气平平地说：“你打不过杰的，惠，你要用那个自毁的术式的话，我会阻止。”

    “那，你想要我相信什么？……相信你的诅咒师挚友复活了？！相信我唯一的亲人被他杀了？！相信你——五条悟——就要站在对立面了吗！！！”

    说到最后，伏黑惠怒喊了出来。月光像流霜一样，在空气里震了震。

    五条悟还是很平静，问道：“这么说，你们去医院找津美纪的时候扑了个空，没有见到她的面？”

    “我们到的时候，护士告诉我们，姐姐已经自行出院了，不过刚走还没多久。”来栖华伸向伏黑惠的手停在半空，她神色担忧，犹豫着回答道，“怕她出事，我们根据护士提供的方向追了过来，然后就看到了……”

    五条悟接着说：“一年多前，津美纪陷入昏迷那时候，她的意识就已经消失了吗？”

    “这个无法判断。”夏油杰说，“我碰见的时候，这具身体里就只剩一个灵魂了，她喊我羂索。”

    “真相就是这样了。”五条悟说，“惠，你可以不信任我，但事实就是这样。要是让那个叫万的咒术师见到悠仁，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宿傩再出来，搞不好津美纪连全尸都不会留下。”

    伏黑惠听完，放下了双手。他不动声响地站着，身影单薄，像根插在泥地里的枯竹竿。

    “我要感谢你们还给我留了个全尸？”他问。

    “惠……”来栖华希望自己能替他哭出来，声音颤抖。她喊这个名字，仿佛对方将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似的呼唤着。

    很久没人说别的话。

    五条悟说：“带津美纪回去吧，地上凉。”

    伏黑惠蹲下，抱住他姐姐的尸体。他没有起身，把头埋了下去，过了一会，忽然说：“虽然你瞒着我们，但我还是知道了。是李学姐。她来了吧，只有她会唤魂。五条老师，她在哪？”

    五条悟还未回答。

    夏油杰说：“悟，你知道她不会拒绝。鉴于她的身体状况，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是在高专吗？”伏黑惠问。

    夏油杰又说：“你最好还是恨我。对你来说，复仇还算是条活路，复活不是。”

    “被复活的人有资格说这种话？”伏黑惠低低地冷笑，“连你这种人都能再一次得到生命，津美纪为什么不可以？”见对方不接话，他转而问道：

    “五条老师，李学姐是在你家吧？”

    “悟，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

    “五条老师，麻烦你带我去找李学姐。”

    “悟，别让自己后悔。”

    没有得到回复，同时喊着五条悟的夏油杰和伏黑惠忽然发现，这个人，在走神。陪同走过五条悟人生的不同阶段，他们见惯了他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目空一切的样子，然而不知道他竟然在这样的时刻还能走神。那双眼上没有遮掩，他置身事外的神态十分明显。

    “五条老师？”

    “悟？”

    五条悟都听见了。他只是想起了不久前做的梦。他想，李知白就算做梦，梦里应该也不会有一个破碎的她自己吧。

    “嗯，不要这么做了吧。”他说，“生死要有边界。”

    闻言，伏黑惠问：“我可以认为，你已经决定要阻止我了吗？”

    “我不会阻止你。”五条悟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说，“毕竟之前有熊猫，现在又有杰，加上忧太诅咒里香那么多年，以及最近悠仁被宿傩复活的事，生死的边界早就在他们身上被打破了，所以我不会指责你的想法。只是，津美纪会阻止你的，惠，她不希望你变成这样。”

    “她已经死了！”伏黑惠抱紧逐渐僵硬的尸体，“死人没有希望，死了什么都没有……”

    他的声音很低，头也很低。这是离他最近的一次死亡，连着他全部的情感和过往的生命。要割断这些，无法靠单纯的舍弃，而是在他自己的死亡上再添一个活人的痛苦。事实毫无转圜。无处可去的悲痛以另一种方式脱口而出：

    “因为死的是津美纪吗？不是高专的学生，也不强大，根本不值得你在意，所以你才能说出这种轻飘飘安慰人的话？她不希望我这样？你又怎么知道？！因为你是五条悟，所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人就得乖乖接受吗？！”伏黑惠顿了一下，放缓了语气，“你不想我去找李学姐，是有私心吧？”

    问五条悟有没有私心，问出来的时候，无论回不回答，回答有还是没有，都让人觉得怪异。所以五条悟只是笑，像他应该笑的那样。

    夏油杰看着他，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悟，你早就该明白，就算是最强，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他转头说：“拼命来杀我吧，伏黑惠。”

    “……你是跟我的学生杠上了吗？各个年级全都打一遍？”五条悟叹完一口气，说：“我多少也是知道的，悠仁也提到过——不平等地去拯救他人，似乎是这样，这是你当咒术师的信条，没错吧惠？”

    伏黑惠不吭声。

    五条悟接着说：“基于善意拯救善人，本来无可厚非，但最好别在人的生死上添加平不平等的观念吧。我不是在批驳你，有信念的咒术师更容易活下来。不过，处在拯救者的地位当然想怎么说都行了，但换个说法，不平等地救人也就意味着不平等地被救，这不也是不可避免的吗？就像现在。”

    善恶有报是理想，生死无常是现实，很少有人能直面这种荒诞。

    “咒术师啊，可不是什么伦理修正者，拥有力量就想去对抗世间不平等，跟在力量上强加责任一样，傻不拉几的。”

    “悟，你在内涵什么？”夏油杰问。

    “没有啊，在骂傻子呢。”

    “傻子？谁啊？你吧，咒术界最大的傻子。”

    “谁没想明白谁就是咯。”

    “惠才不是傻子！”来栖华发出反对的声音，“我知道的！因为他是非常温柔的人，所以……所以他才会——”

    “诶？我有说他是傻子么？是你自己说的哦。”

    “诶？诶——不是、我不是……”来栖华慌里慌张地解释，“惠，你听我说，那个……”

    “在不平等的现实里选择善良，从不平等的现实里争得善良，惠，以你的聪明，应该能知道二者的区别。”五条悟走近，蹲在姐弟二人身边，说，“并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津美纪的想法不是一直都很明显吗？这么多年，她不可能对你的事毫无察觉，所以一直在对你说要善良吧。因为她知道如果你保持善良，不管是什么境地，她都不用担心你是孤单一个人。惠，你不记得了么？这个带翅膀的小姑娘，你们小时候见过的。”

    他看向来栖华。来栖华的双眼含了泪，她用双手裹住伏黑惠的手，下定决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是为了你而来的，惠，从你救下我的那刻开始，我就一直为你而活。所以，请你……请你一定……”

    她呜咽着，说不了话，把头靠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抽噎。泪水沾到了伏黑惠的指尖，比他抱着的尸体滚烫许多。

    他终于也哭出来了。伏着上身，脸深深埋进已经死去的亲人的肩窝里。在巨大的痛苦将人撕裂的时候，跟野兽一样，人会嚎叫。这片月夜里响彻着撕心裂肺的哭喊。

    五条悟摸了摸伏黑惠的头发，最后说：“津美纪的事，抱歉。现在回去吧，惠，夜里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