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李知白的房内,五条悟在门前站着。灯没开,没有一点光亮。除了一床被褥,家具很少。以他的步子,几步就能过去。

    他没动,只是在看。在肉眼之外的视野中,黑暗不着边际,呈条状流动,粗细不同,速度不一,变化不停。数不清的空白在静止,各种轮廓,各种体积,在各种地方堆积。一些深深浅浅的噪点团穿梭其间,凑成人形,没有远近之分,只有浓度之别。

    他扯下眼罩。多的、少的,厚的、薄的,明的、暗的……无论边界清晰与否,一切都在竭力展现自身。什么颜色都有了,什么质感都有了。物成为物,人成为人。瞬息之间,它们争先恐后进入他的眼睛,企图在他脑子里占据一席之地。

    仿佛上帝造物一样,无名的开始有名:庭院里的、山林上的植物,是竹子、冬青、枫树、胡枝子、冬山茶、辛夷、马醉木、婆罗花……栖居在植物里的昆虫,是蝼蛄、蓑虫、蚯蚓、蛹、蚜虫、楸型虫……以及小动物们,是麻雀、松鼠、青蛙,兔子、溪蟹……那些动向,是血液在各种身体里的流动,是枯叶腐烂带来的微变,是雾气与霜冻的凝结,是夜晚在万物之上的游走……四处都是明确归属的人造物:障子、屏风、壁龛、漆木柜、振衣、水杯、书、花盆……还有人,能叫上名字的所有人。

    所知的仅需一眼就尽数可知,仿佛在他认识世界前,世界先认识了他。不断涌入的信息如同人们倾倒在海面的垃圾,并无用处。他找到些有用的:五条家没有可疑人物;墓园结界还牢固;地下武库很安全;李知白的烧已经退了。

    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一毫秒内,五条悟得出这个判断。他把眼罩塞进兜里,捏了捏鼻梁,揉了揉外耳廓,抓了抓头发,接着扯松领带,解开西装扣子,把紧扎的衬衣从裤子里拉出来,然后就地躺在榻榻米上,喉咙里很轻很轻地喟叹一声,眼皮也同时合上。

    周遭干净到只有声音。

    一阵声音从身侧断断续续传来,是另一个人的呼吸。有记忆以来,他夜晚睡觉从未听过他人的呼吸。他往那个方向翻身滚了两圈,能听得更清楚,就像微风悠悠吹散白云,一丝一缕地流进耳朵。

    李知白的呼吸很细,醒时也一样,跟她在周天运炁有关。五条悟的呼吸也很细,他注意控制自己外放的气息很久了。

    这个时候,他把身体摊开,仰躺成“大”字,任凭胸腔里的空气进进出出。两道呼吸声逐渐交织,起起伏伏,一道始终平稳,另一道时快时慢。五条悟故意放缓或加急自己的呼吸,一下赶在李知白吸气之前,一下又憋着等她吐完之后。他的双脚左右晃悠着,像在打拍子。玩了一会儿,两人的呼吸就变成一个节奏。

    慢慢的,房间里满是温暖又亲近的气息。倦意像只被放生的小兽,窜出了理智的笼子。他就这样睡过去,像枕着一整个柔软的春天。

    他入梦来,到了春天里。

    春天的山延绵至晴空尽头,春天的水绕山而流。他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选最近的山往上走,脚下不知道是什么人走过的泥巴小路。路边葱郁的树丛掩映着怪石。没有一块石头完整露出,有些连着山体,有些埋进土里。头顶上,粗枝搭着细叶,绿果挨着红蕊,阳光从一片间隙溜到另一片间隙。花鸟鱼虫认真在做自己的事,绽放的绽放,振翅的振翅,游水的游水,鸣叫的鸣叫。前前后后,高高低低,人移景换。所见都经得起凝视,不管多久,仍能看出美来。

    “这梦还真奇怪啊。”

    虽是这样想,五条悟却没有很想醒。沿路走啊走,路很长,时间也被拉得很长。他什么也不管,边走边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中飘起雪花,是雪做的小花。他伸出掌心接住一朵;雪的触感,雪的颜色,桂花似的形状,簌簌地落下。纷纷扬扬飘洒的花雨里,各种动物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成群结队往山上走去。

    跟随这一串长队伍逐渐接近山顶,目光很难不被一大片突兀的白色吸引。最高处有棵巨大的树,从裸露的根系到粗壮的枝干,再到遮蔽天光的花朵,全是白的。这是棵冰雪做的树,唯一的异色是靠坐其下的一个人——长发飘然未束,身上不着一缕。她几乎和树一样白,除了浓黑如墨的头发。

    五条悟穿过大大小小的动物走近,确认是梦见了李知白。可当他站在她面前,她神情淡然如冰雕,就像没看见他。正因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他开口说:“这样是很酷没错啦,不过,不冷吗?”

    然后,就像冰雕活过来了一样,李知白黑色眼眸里的光逐渐凝聚,从浓黑的深处向表层透出淡幽幽的亮光。她看着五条悟,脸上有了笑容,伸过来一只手。他顺意用一只手去牵,把另一只手揣在衣兜里。

    两人的指尖轻轻触碰。这一瞬,头顶的花谢尽。冰树连根带枝全部碎裂,碎冰向四面八方折射刺眼的光。李知白的身形随之一起崩塌。雪与冰顷刻化成水。水帘坠落。眨眼,山顶只剩一片平静的湖,阳光赤裸裸照着湖面,仿佛原本就是如此。

    五条悟站在湖面中央,身上一滴水也没沾。他收回手,揣进另一个衣兜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面不改色地说:“差不多该醒了吧,做这种梦不怎么愉快啊。”

    以梦咒人,他很久没见过了。在梦中杀人于无形,一旦被梦主发现有人施咒,施咒者立即永坠无尽噩梦。这种代价巨大的咒术,前赴后继想咒杀他的人失败过一次就放弃了。五条悟刚出封印,或许有机会趁虚而入,他猜测会有个别蠢货抱有类似的想法。

    然而现在,有了这样的意识之后,他所处的梦境仍然没有消失。依旧是鸟语花香,春光明媚。密密麻麻的动物围在湖边喝水,无数的舌头伸出来、掠水、卷起,发出很响的呲溜呲溜的声音。同时,湖岸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中心急剧退缩,动物们则用闪现似的姿态紧随其后。

    很快,它们到了五条悟周遭不远的地方。他环顾身边,眼神自然地有了杀意。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双目上空空如也。入梦时有戴眼罩吗?他意识里是有的。但既然在睡前摘下了,梦里应该有吗?应该没有吗?他一时弄不清楚。

    在他思索的片刻,动物们蓦然停住了,一颗颗脑袋低下去,望向他脚底的水面,样子十分恭顺。

    五条悟有些疑惑,略略低头,看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水面之下,他看见一双苍白的眼瞳。

    水面之上,他看见一双苍蓝的眼瞳。

    隔水对视的都是他。

    一梦惊破。

    这个世界上,每晚都会有数不清的人从梦中惊醒。今夜,五条悟是其中的一个。相同的时间里,李知白的家里还有另外一个。

    李父呆坐在床边。他不记得刚刚做了个什么梦,但头脑清晰地刻下了梦里痛苦的感触。道士对梦很敏感,李父又擅于卜筮之道。他有强烈的直觉:这个梦有关他的女儿。

    取了自己的茭杯,他起身来到三清殿。就像白天做过很多次的那样,李父要给李知白打卦,看她行事顺利与否。

    掷茭是种简单的问神仪式。李父的茭杯取自金竹竹根,形似牛角,有八个节,蕴含八卦九宫之理。竹根竖切成两片,每片有阴阳两面。经过几代人的手,这茭杯已经很老了,表面光滑无比。

    李父摸了摸掌中的茭杯,合上双手,对着三清像拜了拜,在神像前的香炉上饶过三圈,心中默念着,轻轻向身前松开了手。

    茭杯自然掉在地上。像抛硬币一样,卦象由茭杯落地后的正反情况显示。一阴一阳为圣卦,表示此事会顺利,神明认同;两个阳面朝上为阳卦,也称笑杯,表示神明主意未定;反之则为阴卦,表示不可以,神明不保佑。

    第一卦,圣杯。李父先问了神明在不在,答案是肯定。他放下心,问自己女儿是否平安。

    第二卦,笑杯。神明不答。

    李父再拜,诚心又问了一遍。

    第三卦,笑杯。

    李父上三炷香,再问。

    第四卦,笑杯。

    李父日常掷茭无数次,神明对他不说有求必应,至少没有不搭理过。照理,此事今天不应再问。李父心切,换了个问题接着问。他问自己能不能接回女儿,如果可以,请给一个圣杯。

    第五次掷茭,笑杯。第六次,笑杯。第七次,仍是笑杯。李父疑心是自己的问题,叫来了李家大师兄,说:“给你师妹打一卦,随便问点什么。”

    李家大师兄接过老茭杯,按程序走了一遍。问题很简单:李知白睡了没有,如果睡了,请给一个圣杯。连掷三次,三次笑杯。

    他觉得有些不妙,脸上却笑了笑,对李父说:“师妹白天不是打过电话了吗,她说那边没什么事了。这……可能只是晚上不宜打卦吧。”

    李父沉着脸,只说:“再问。”

    哐哐当当,殿里持续响起木头落地声。

    八十一次掷茭,八十一次笑杯。

    第八十二次时,李父握住李家大师兄颤抖着的手,说:“换个人问。”

    “那我去把小师弟叫来。”

    “不,”李父拦住他,“不问你师妹了,就问问那个五条悟。”

    李家大师兄愣了愣:“可我见都没见过呀……这问不熟悉的人,问不出来的吧。”

    “让你问!”

    “是……”

    这回的问题变成了五条悟睡没睡。李家大师兄松手,茭杯落下。

    “啪!”

    半空中,一阴一阳两片茭杯同时沿着竹节横断成九节。竹片四处飞溅,有些插进木塑神像里,有些击断了燃着的香。

    “师父,这、这……”李家大师兄看着一地的竹屑,说不出别的话。

    李父朝神像拜了三拜,转过身面色严峻地说:“不该问的事就不问了。把殿里收拾一下,你回去睡。我要去找洪老一趟。”

    “现在吗?”李家大师兄问。

    “现在。”

    李父出门,迎着冷风走进了深夜中。

    黑暗中,五条悟的眼睛睁着。可以确定,在他梦醒之前就睁着了。是什么时候?他不知道。他躺在自家的榻榻米上,身体保持着入睡前的姿势。

    身侧传来细微而平稳的呼吸声。李知白还在,她还睡着。

    五条悟摇了摇身边的人:“小白?”

    李知白不动。

    五条悟用两根手指提起她脸颊上的一块肉:“起来,重新睡。”

    被提着的人嘴里吚吚呜呜嘟囔着,慢慢向上,从被子里坐起,还带着热气。她闭着眼胡乱揉脸,脑袋摇摇摆摆,声音越来越低。

    “醒了吗?”

    耳朵边上有人这么问,她下意识答道:“醒……阵,唔……大阵又……又响了?”

    “没响。现在可以睡了。”

    “……哦。”

    咚,一声闷响。李知白仰倒下去,脑袋砸在枕头上。她没做梦。得知了这点,五条悟给她盖好被子,起身走出房间。

    房间外站着一个女仆人,见五条悟出来,忙递上了他的手机。手机原本装在五条悟黑色大衣的口袋里,被他留在了房外。

    “什么事?”五条悟问。

    女仆人言简意赅:“夏油杰来电,说有紧急情况,要您亲自去处理。具体情况目前未知,只知道事关您的学生伏黑惠。”

    五条悟打开手机。九通电话提示,八通未接来电,最晚的一通在十分钟前。算起来,他大概睡了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里,仆人来门前请示过他,他没回应。

    对五条家的仆人来说,这是第一次。在任何时候,五条家需要五条悟亲自处理的事务,他一件也没延误过。而在五条悟不做决策时,无论是什么事情,五条家不会替他做决策——如果他一个人能处理,就不需要五条家插手;如果连他也无法处理,那么五条家不必再插手。

    长久以来,他们能做也是做得最好的事,就是不惜一切保证不会给五条悟的行动造成阻碍。这次也一样。

    这次却不一样。短短十五分钟的梦让五条悟陷入了沉睡。不过,他并没有时间去细究自己那个离奇的梦。

    他回拨夏油杰打来的号码。无人接听。他转而对仆人说:“去把我的鞋拿过来。”

    仆人小跑着照办。五条悟弯腰穿着自己的鞋,穿好起身时,望向某个远方伫立了两秒,随后,从五条家原地消失。

    他站在了夏油杰眼前。

    此时,夏油杰正站在东京第一结界里某处公园里。他对面围着来栖华和伏黑惠,他们面色紧绷,浑身上下充满敌意。地上躺着一个人,看上去毫发无损,却已经没了呼吸。正是伏黑津美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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