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太阳是天幕的指针,此刻,它像颗玛瑙珠子似的挂在五条家的黑色院墙上,催促人们结束一天的事宜。

    余晖把庭院里的一切映上红色,包括李知白的脸。好像是她喝醉了,又好像是她头上蒙着一层纱。将要进门时,五条悟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烫。

    “你家医生给我看过了,睡一觉就好。”在他开口之前,李知白看着他说,“有件事,天黑之后夏油杰就不能说话了,因为心脏受损,固魂法术也没办法再用,所以,有什么话最好现在就去说,抓紧时间。”

    “嗯。”五条悟应了一声,又问:“他在被你带回来之前,有做过什么吗?”

    “算是帮忙救下了一个小孩。”

    “普通小孩?”

    “有术式。”

    “哦,果然是这样啊。还有呢?”

    李知白仔细思考后,摇了摇头。

    “诶——不说实话我很难办啊,会忍不住东想西想觉得你们之间有隐情的呀,搞不好就害得我们打起来了,一打就是天崩地裂世界毁灭哦。”

    习惯性翻了个白眼,李知白叹口气,笑了,“应该是试探了我一下,具体的你自己去问他吧,老实说,我根本都搞不明白他究竟是在做什么。唉,总之啊,你们之间的事我是一点都不想沾边了。”

    “确实,痛苦都写你脸上了。”五条悟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接着说:“安心睡觉去吧,剩下的有我。”

    他看着李知白睡下后,离开了。而李知白在意识沉下去时,却突然惊醒,“卧槽,怎么还是搞忘了……”

    她猛地坐起,一拍额头,“找墓地!”

    五条家的墓园里,夏油杰正站在最新的那座墓碑前。他穿了件黑底白条纹的浴衣,额上缠着绷带,头发没扎起来。山上煌煌的夕阳近不了他的身。有只乌鸦似的咒灵立在他身侧,一层楼那么高,展开半边翅膀投下了浓厚的阴影。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五条悟扰乱碑丛的重重斜影,走过来说。

    夏油杰动也不动,回答道:“是不打算来的,但是,还得给自己找块墓地啊。”

    “在我家墓园找?”

    “有什么问题吗?本来就是要麻烦你的。”

    “是吗。”五条悟端详了一会,忽然笑了,“可是外人一般进不了我家墓园的欸。”

    “这里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夏油杰指着面前夜蛾正道的墓,补充道,“多一个又怎么了。”

    “多一个五条家主的挚友当然没什么了,但如果是别的什么人,那就不好说了。”

    闻言,夏油杰也笑了,侧过头来说:“拐弯抹角的话少谈吧,我没什么时间。”

    “谁让有人又在犯嘴硬的毛病,来看自己的老师而已,就这么难为情吗?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

    “难道他还当我是学生?”缓缓靠着墓碑坐下,夏油杰自嘲道:“失败的学生吧。”

    “对老师来说,学生就是学生。”

    “哦……这样啊。呵呵,曾经谁能想到啊,有一天你居然也会说这种话。”

    “是想互揭老底的话,那还是饶了我吧。感叹之类的话也少谈点。”五条悟言归正传,“小白说你试探过她,什么情况?”

    “试探啊,她这么说的?倒也没错。”夏油杰直言:“我设了个简单的局,想把她变成我的人。”

    “你在说什么?”

    “冷静点,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转变她的观念,让她成为我的伙伴,毕竟我现在这条命是她给的。”

    “又在传播你的疯狂思想?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让一个普通人去杀她。”

    “……真是服了。”五条悟面无表情站了会,叹了老长一口气。

    见他这样,夏油杰笑着问:“怎么,后悔让她来面对我了?”

    “做这种事不是自讨没趣?绝对被讨厌了吧。”

    “是嘞,被说恶心了。”

    “挺自豪的哈?”

    “不过她看上去挺好骗的,怕杀我会引来麻烦的话,放着我不管就好了,但还是帮了我,我问的问题也都诚实回答了。”

    “她尊重你啊,即使你已经这样了。”

    “是啊。”夏油杰颔首,“本来我是想在绝境里激发她的人性的,可就算面对恶意,她也遵循着本心,该说不愧是道士吗,和一般术士很不一样呢。”

    空气静了一阵。他接着说:“我问几个问题,你也诚实回答我吧,悟。”

    “那要看你尊不尊重我了。”五条悟强调说,“别指望我像小白那么温柔。”

    “你和她一样,是尊重我的吧?”

    五条悟默认。

    “那先听我说说吧,放心,我不谈正论,不过是些你认为疯狂的想法罢了。”夏油杰望向天空,轻轻吸气后,重新开口:“嗯,该怎么说,我曾是个想将自身转变成神的人。一个成年人说这种话可能让人觉得很好笑,不过先别笑。”

    “不会笑的。”

    夏油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

    “为什么是神,因为诅咒能够对抗诅咒,而人性无法对抗人性,这是我得出的结论。但人成不了神,至少我成不了,我承认自己也不过是个凡人,并不能拯救所有人。

    “为了区分我愿意拯救的和不愿意拯救的人,我称普通人是猴子,一方面是真的发自内心的讨厌,一方面是找不到一个现有的合适的词来概括与普通人相对的咒术师们。不管怎么给自己脸上贴金,这世间的人都超脱不了生死,超脱不了生死带来的欲望。所以,在生死面前,人跟动物也没什么两样吧,都是被兽性支配的。

    “我之前以为自己是超脱的,杀掉双亲的时候,我很平静。可是到现在,经历过死亡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也没办法超脱。死亡会消解一切,包括无意义。迄今为止,我是靠着与无意义的抗争来维持自我的存在。

    “很难理解吧,我不指望你能听懂,因为我不是在寻求理解。只是今天我忽然觉得,跟人说出来也没那么难受,甚至会让我好过一点。”

    墓林的影子渐渐被拉长,几乎要连成一片。隔了不远,五条悟在某个无字墓碑前坐下来,对夏油杰说:“你说,我在听。”

    “当初我说要创造只有术师的世界,你把这个世界理解为整个地球了吧?”

    “听到你说这话的人都会这么理解的吧,尤其是在你已经开始杀人之后。”

    “但是悟你根本没想过,之后的十年,我的活动范围根本没离开过日本呢。”

    “因为海外的诅咒很少啊,你总不会头顶通缉令跑出去旅游吧。”

    “旅游还是去过的,去了无人岛。”

    “去看真猴子龇牙?”

    “哈哈,看了象龟,体型超级大。这种动物能活很久,大概现在还活着呢。”夏油杰伸直双腿,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话说回来,如果要杀掉全球六十亿人,就算没有你那样的术式,我自己操纵几千只咒灵,从非洲的部落小国开始杀起,也比待在日本当十年教主要有效果吧。”

    “所以呢?”

    “在说术师和非术师之前,先说说人类吧。虽然上学的时候,你都在历史课上睡觉,但犹太人还是听过的吧?”

    “听过啊,怎么,难道说你在学那个落榜美术生?”

    夏油杰摇摇头,又说:“他们没有国家,经历了欧洲人的多次清洗还存在,甚至用上帝的应许之地建了国,用你这最强的大脑想一想,是因为什么?”

    不等五条悟说话,他自己答道:“因为他们掌握了现在这个世界背后的运行逻辑和驱动力量,也就是思想和资本。那么,再看看美洲那块地方。提问,现在不思考,说出你最先想到的国家。”

    “阿美莉卡?”

    “发音不标准,扣十分。”

    “嗯?我要撕卷子了。”

    “那片土地上有很多原住民,不说至今大家以为都消失,但其实还存在,只是失去自己文化的玛雅人,就说印第安人吧,他们和犹太人比,又怎么样了呢?”

    “被盎格鲁撒克逊人基本消灭了吧。”

    “好,现在我再问,我说想创造一个只有术师的世界,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夕阳渐冷,五条悟在其中陷入沉默。

    “悟,我知道你只做正确的事,或者说你只能做正确的事。”夏油杰转口说,“你知道我最羡慕你的是什么吗?不是实力,是你目光能看到的地方,脚步立刻就能到达。而我的脚步到不了,目光也看不到的地方,只能用思想去到达。所以,我不害怕死亡,我怕的是死亡将我辛苦到达的地方全都消解。”

    “事到如今,就算你这么说,”五条悟把手搭在墓碑上,“嘿呦”了一声,同时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接着说:“你也已经没办法寄身在这个世界上了呀。”

    “如果是寄身于其他人呢?”夏油杰眯着眼笑。

    五条悟的脸色严肃起来,“哦?”

    夏油杰没有正面回答,又抛出了问题:“我听说你被驱逐出咒术界了,还打算回去吗?”

    “谁要做那种自讨没趣的事啊。”

    “既然我都说了这么多,该你了吧。实话实说,用教育改变咒术界,这是你自己的方法,还是夜蛾老师的方法?”

    “怎么说?”五条悟仍是反问。

    “目前咒术界的四个特级术师,全出自东京校,除你的学生乙骨之外,剩下的都是夜蛾老师教出来的。你自己就是最强,不可能没发现的吧。”

    墓碑和树的影子被拉得更长。阳光变稀薄了,快要与雾霭融在一起,连五条悟的身形都暗了下来。他说:“你说我只做正确的事,不算全对,给你扣一半的分。正确答案是,我只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

    “那谁来决定什么是正确?”

    “那当然是——有史以来的最强咒术师——五条悟啦!”五条悟竖起自己的大拇指,两只,晃了晃,然后问:“你说寄身别人,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做了这么多事,想当没发生过可不行呢,小孩子才这么无赖。”

    “急着跟从前的自己划清界限,以此显示自己的成长,也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吧。”夏油杰补充道,“我的理想本质不会变。我不会否定无意义的价值,也不会否认与无意义抗争的自己。只是想以自己的力量为条件,拜托你把我的死刑变成缓期执行,这种事你经常干吧。”

    “这次不一样,决定权不在我手里,而且我很担心小白的身体,所以不会帮你求情的。”

    “去问问你女朋友就好,她说没有办法那就算了。如果可以,你当中间人,让她给我定下单向束缚,这样就能放心了吧。”

    “什么女朋友,还没表白呢。再说,让你们定下单向束缚,最不该放心的就是我了吧。”

    “没表白?就是还没确定关系?”夏油杰听闻,大概是想挑眉,但感觉已经变得迟钝,只好用手扶了扶额,“没想到啊,悟,从前一起被骂人渣,结果你还真当渣男去了。”

    “已经非常确定的事就不需要再做了啊,我想了想,要是往后走,现在的条件还不够。”

    “你这个人还不够?”

    “嘛,也是啦,一般来说绰绰有余,不过就是很奇怪,如果是她的话,我觉得不够。”

    夏油杰露出有些欣慰的表情,眼神光却已随四合的暮色暗了下去,独属于他的死寂再次袭来,“这么说,你也算有点……”

    他的话没说完,没了下文。

    “自知之明吗?”五条悟替他说完,又自己反驳道,“我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的哎。”

    随后,他看见已经失去感觉的夏油杰动作僵硬地站了起来,收回乌鸦似的咒灵,伸着右手,握紧拳头对准自己的方向。

    太阳光散尽,四下景致都笼罩在同一片阴影里。黑暗中,墓碑前的两个人用各自迥然不同的视角看见了对方。五条悟走近,伸出自己的拳头,与夏油杰的碰在了一起,就像很多年前一样熟练。

    光影转换,人间依旧。今日的新墓前,一热一冷分属于生者和死者的两只手放在相同的高度,与碑顶平行。很多年以后,当人们试图想象这时的场景,视线都要集中在书页上的四个汉字,那是著书人参考过李家人的意见,特意取的名字——正道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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