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冬天是围坐在被炉边吃橘子的季节。在这个冬天,多数东京的居民吃不到橘子了。日本咒术总监部的人还能勉强吃上,但此时站在五条悟身边的女人并不想吃。剥好的橘子已经递到她眼前,她盯着它,冷汗直冒。

    “记得我小时候,在五条家,你也这么给我剥过橘子。”五条悟的左手举着橘子,右手食指顶着一张完整的橘子皮在转。他侧头问:“怎么,嫌我剥得不好,不想吃?别这么绝情嘛,难得我还顾念了一点从前的主仆之情呢。”

    “五、五条少爷,请您耐心再等待片刻,各位大人已经在商议了,很快就会给您答复的……”

    “这不是已经在等了,哪里不够耐心?我有在乖乖玩游戏消磨时间哦,倒是田中阿姨,好像不想接受我的赌约呢。来嘛,尝尝看,告诉我这最后一个橘子——是酸是甜?”

    女人不敢接橘子,也不说话,颤抖双腿对着五条悟跪下了,头紧贴在地板上。几小时前,五条悟回到五条家不久后,她也以同样的姿势跪在他面前。

    而更早之前,她跪坐在五条家接待厅的障子门后,听着五条夫妇与来往的外国人谈话。彼时,她根本没想过,那个单枪匹马来日本的中国女人,竟然真的能解除五条悟的封印。

    五条悟的双脚落于五条家的庭院时,整个五条家就以他为中心活动起来了,如同一台插上电的机器。五条夫妇在混乱中保全了五条家,使之不至于像另外两家一样损失惨重,又不断派人在暗中收集各种情报。

    等接收了所有情报,尤其是知道自身已经被永久驱逐出咒术界后,五条悟作为家主宣布了一件事:即日起,五条家脱离日本咒术界。

    对此,五条家上上下下无任何异议。他们甚至表现得一点都不意外,照常做着自己的工作。除了服侍五条悟多年的田中,她按下内心的慌张,动用紧急手段通知了总监部,询问自己今后的去向。

    送出消息,她跟往常一样给五条悟送茶。五条悟刚洗漱完,换下了那身高□□服,单手撑头侧躺在榻榻米上。很久,他都没有端起茶杯,直到茶凉了,才忽然歪头笑着说:“茶凉了,人也该走了。是吧,田中阿姨?或许该叫你的原名,酒井小姐?”

    刹那间,明白已经暴露的她无言地跪下,默认了身份——这是最能保住自己性命的方式。果如她所料,五条悟接着说:“今天之内,让咒术界所有人都知道我回来了,能做到吧?”

    “是,五条少爷。”

    那之后,她起身,沿着走过无数遍的路走出了五条家。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个人给她一个眼神。

    五条悟回归的消息很快传出,就像他被封印的消息一样,再次引发咒术界的地震。咒术高层恐惧被报复打击,一致决定撤回此前的通告。就在这时,五条悟找上门来。他没有直接动手。高层便派出潜伏任务失败的酒井接待他,试图探明他的态度,以便后续决策。

    五条悟的态度却始终难以琢磨,就像他手里这个橘子,没尝过,谁也不知道味道。

    “还是尝尝吧。”五条悟在女人身前蹲下,说,“不然会烂掉的,丢进垃圾桶的话,就太浪费啦。”

    依靠多年的经验,女人听出话里的意思,只好接过橘子,掰了一瓣,送进嘴里。

    “怎么样?”五条悟问。

    橘子汁流进喉咙,很冷。无论味道怎样,女人都不能说实话。谁都知道,五条悟是吃甜的。而赌约内容是,如果橘子是酸的,他就会从她开始杀起。五条悟想让她在五条家和高层之间做出选择。不过,为了同替高层卖命的丈夫和儿子,她别无选择。

    “不甜不酸。”女人最终答道。

    五条悟起身,抬手打了个响指,笑着说:“聪明的回答。”

    接着,他在指尖运转术式,转头,朝窗户发射。墙壁炸裂,砖石飞溅,赤红的光闪电一般冲出去,劈开丛林,在地上留下一道宽阔的、不深不浅的、焦黑的裂缝。

    女人在震惊中起身,随后冷静地从背后抽出一把短刀,拔出来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用不着,留下点咒力残秽就行。”五条悟制止后,补充道:“我要是真的杀人,不会见血。”

    闻言,女人凝聚咒力朝破损的墙壁挥了一刀,对五条悟深深鞠了一躬,“悟少爷,请您保重。”然后转身沿着地上的裂痕走向了树林。

    没人知道她走去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下一个名字了。

    听到动静,其他人仓皇赶来,正好看见五条悟开门走出来。他没穿高□□服,身上是一套全黑的西装,连领带都是黑的,外面罩了件到膝盖上方的黑色大衣。他在走廊尽头站着,身形挡住了大半斜照进来的阳光。

    “你们杀了我的老师,我要凶手给我下个跪,这很过分?值得商量这么久吗?是你们在求我回咒术界吧。”

    他问得十分平静。没人敢回话。

    “那就滚开,我找的不是你们。”

    人群退开,让出路来。路的另一头站着一个枯瘦的老人,是乐岩寺嘉伸。

    “是我杀了夜蛾。”他开口说,“你要我给你下跪吗?老年人骨质疏松,不知道还弯不弯得下去。”

    “弯不下来就折断算了,老头,要我帮你?”五条悟踏步走过来。

    乐岩寺嘉伸拄着拐杖站在原地,“现在的年轻人,连尊重老人的传统美德都丢了吗?”

    “现在的老人,对教书育人的老师都能下得去杀手吗?”五条悟在乐岩寺嘉伸面前站定,像一座黑色高塔,“你也是校长,难道不知道什么叫为人师表吗?”

    “什么时候竟然轮到你说这种话了,这还真是……”乐岩寺嘉伸整个人都被五条悟的影子盖住了,那双平时就难看清的眼睛更加晦暗。他的眼睛是合上的。在场的人里,只有五条悟看见了。

    哒。乐岩寺嘉伸把拐杖往身旁一拄,松开手。拐杖在木地板上笔直地立了起来。他缓缓屈下了自己的双腿。

    咚。在他的膝盖与地面无声接触的同时,五条悟蹲了下来。二人中间竖着一个巴掌大的相框,背面对着五条悟,正面对着乐岩寺嘉伸。被框在里面的照片上,是夜蛾正道的脸。

    照片是五条悟从怀里拿出来的。他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我不管你还有几年可活,把熊猫的秘密带进你的棺材里去。今后,你只要睁着眼,都会看见夜蛾校长死前的脸。这是我对你的诅咒。”

    “我已经受着一个诅咒了,也不怕再多你一个。”乐岩寺嘉伸看着跟拐杖一样立起来的相框,问,“还有事吗?”

    “尸体呢?被处理了吗?”

    “你指的是哪种处理?”

    “不管是哪种,我要带走。”

    “在地下室,有封印的那间。”

    五条悟起身后退了一段距离,直接对地面施展术式,打碎地板,抬脚跳了下去,畅通无阻地找到了尸体。夜蛾正道赤裸裸躺在系了注连绳和纸垂的石台上。他身上除了致命伤痕,刻满了某种咒文。

    一楼,以为逃过一劫的众人转眼又看见五条悟从地板上的洞里跳了出来。他指着一个穿和服的人,命令道:“衣服脱了。”

    “脱、脱衣服?”那人颤颤巍巍地问,“留一条内裤……可以吗?”

    五条悟啧了一声,“人不至于蠢成这样吧。”

    见状,旁边的人迅速扒下了这人的外衣,丢给五条悟。五条悟抓过,回地下室给夜蛾正道穿上,然后背起尸体离开了这里。从始至终,高层的大人物一个都没出现。

    五条悟知道他们没躲在这里,但也没去找。他背着夜蛾正道回五条家时,去接李知白的人已经回来了。不等听汇报,他走到李知白休息的那间房,不敲门,不进去,也没吩咐仆人来,就站在廊下喊两个字:小白。声音不大,不急,一声接一声。

    李知白洗漱完,吃过药,刚睡下没多久。听到五条悟喊自己,她从被窝里爬起来,揉着惺忪睡眼问:“怎么了?”

    “小白,你帮我一个忙。”

    打开门,李知白看清眼前,睁大了眼睛,不说话。

    五条悟接着说:“帮我安葬夜蛾校长。”

    处理咒术师尸体这件事,很多人都能做,五条家不乏会的人。甚至是五条悟,只要他愿意,也可以帮夜蛾正道处理尸体。

    “我来处理的话,可能连渣都不剩了。夜蛾校长的尸体被施加了咒术,大概是读取死者记忆的那类,是因为有一两个掌权者想要借咒骸获得长生不死吧……总之,一般的方法处理不干净,我想让他干干净净地离开。小白,我记得你用符纸烧过热水,那不是一般的火吧。”

    “以炁为燃料就是真火,能净万物。”李知白明白过来,解释完后又说:“夏油杰现在也在你家。我给他施过法术,他白天看上去跟活人也差不太多……如果你想的话,夜蛾校长也——”

    五条悟打断她:“在你们那边,也是这么随便复活死者的吗?”

    “当然不是了。”逆转他人寿数对自身命格影响极大,这是每个中国术士的必修课。

    “那你还问这种话。”五条悟话语冷静,“不需要为了我做这种事。”

    李知白点点头,“我知道了。”

    在五条悟的吩咐下,仆人很迅速地准备好了火葬事宜。夜蛾正道穿上体面的衣服,躺在一块白布上。底下是从山上捡的大堆树枝。这场露天葬礼的举行地点离五条家在山上的墓地很近。

    李知白散着长发,穿着浴衣,只披了一件外衫就跟出来了。她站在五条悟旁边,呵了呵手,问:“要告诉夏油杰一声吗,他不也是夜蛾校长的学生吗?还有硝子小姐,也是你的同期吧。”

    “已经叫人通知过了,来不来就随他吧。至于硝子,她现在不会有时间的。”五条悟平淡地说着,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裹在了她身上,“没衣服就去找仆人要,这种时候事多,顾不上的情况要自己想办法呀,是觉得脸皮能帮你御寒吗?你脸上也没几块肉的。”

    “……嗯,知道了。”李知白双手抓紧大衣边缘,侧过身仰头看着五条悟,观察着他的神情。他的神色和情绪好像都融进了日光里,平静而自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看了很久,五条悟也任由她看了很久。直到他开口说:“准备好了就去吧。”

    李知白上前,围绕夜蛾正道的尸体画阵,贴符,念咒,掐诀。八个方位的符纸亮起红光,燃烧成一团团悬空的火。火随着地上的阵法纹路蔓延开来。布满夜蛾正道尸体的咒文随之亮起光,却是漆黑的。像是虫子那样一阵蠕动后,咒文消散了。

    做完一个“起”的手势,火焰开始吞没尸体。李知白把大衣脱下递还给五条悟,拿起自己的剑,边舞剑边行步,唱起了广成韵里的《奠灵》: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长圆,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飞禽可有千年鹤,世上希逢百岁人,生碌碌,死茫茫,要觉何时觉,想长哪得长,浮云烟锁雨,无事叹炎凉……”

    火烧了半个小时,冷却花了十分钟。下午,阳光还暖照山林的时刻,五条悟收捡了夜蛾正道的骨灰,将瓷坛交给了仆人。仆人会带着它去往五条家的墓园。

    “辛苦了,回去吧。”五条悟重新替李知白披好大衣。

    他们一起往回走。半山腰已经起风了。李知白的长头发开始乱飞,她缩在大衣里,用手指小幅度拨开额前的头发,不让视线被扰乱,因此走得慢了点。而五条悟在风里,连头发都没有被吹动。他的脚步很快,干脆利落。路上,她走在后面,一直观察着他。

    等周围没有其他人了,李知白忽然开口问:“你会想要哭吗?”

    五条悟停下来,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哭?”

    “我是在问你想不想哭。”

    “嗯,这个嘛。”他转过身,微微笑着说,“如果给我一个很大——很长——的拥抱的话,那我考虑考虑掉两滴眼泪吧。”

    李知白愣住片刻,眨了两下眼睛,然后张开了自己的双臂,张得很开,几乎是平举。五条悟跨步过来,晚风里和对方抱了个满怀。

    两人的体温、气味、心跳都恰到好处地融在这个拥抱里,就像每一朵盛开的花和它所处的季节那样适宜。

    其他的情绪都识趣地给此刻的安心让了路。五条悟把头搁在李知白的肩颈处,轻声说:“我会走在最前面,走得比所有人都远,去迎接一个新的未来。”

    “嗯,我知道你会的,一直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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