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洞的停车场里，两个人流过眼泪，一个人正在微笑。三个人都静止不动，气氛异常诡异。

    李知白在根本看不见的富川勇的注视中动弹不得，她单是想象着他的眼神，便感到慌张无措。在一个孩子面前，将他的恩人片成了碎渣，这甚至比杀人更让她觉得罪恶。

    而她身边的夏油杰，三言两语道破现状后只耐心等着结果。他比李知白早一点看见富川勇，可这个小小的远远的灵魂，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大概只有富川勇自己才知道得准确。

    其实，富川勇身后那巨大的黑色人影也知道。它弓下粗壮的上半身，尖爪垂在地上，圆润的脑袋凑近他耳边。脑袋正中斜着一只白色的长眼睛，闪了闪。里面似乎正发出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仿佛窃窃私语；尖锐而混乱，时而像金属片互相切割纠缠，时而像有着巨大脚掌的生物从远处踏过。

    这让人不适，却打破了无言的僵持。夏油杰率先行动了，他向前迈步，慢慢靠近着富川勇。

    李知白立即警觉，握紧剑冲上去，试图阻止他，又听见夏油杰转头轻声说：“小心了，千万要注意。”

    注意什么？注意一张白纸滴了墨汁，最好不要动。大人的任何行为都有可能留下印记，改变这张白纸。

    “小勇！”李知白自觉停下脚步，大喊一声，随后却只能张着嘴，怎么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夏油杰继续走，与富川勇隔了一段距离，半蹲下身，温声说：“看见了吧，小勇，你的野原哥哥太弱了，弱到谁都保护不了，最后只能悲惨地死去。可你不一样，你有强大的力量，这力量能做到很多有意义的事。别怕，我会帮你，也会保护你的。”

    闻言，李知白瞪圆了双眼，直直盯着他：“你现在还在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呢？”夏油杰神色淡然，面含笑意，“不管怎么看，杀了野原留良的都不是我，不是吗？”

    “你！我也不是——”

    李知白的反驳被富川勇突然的叫喊打断：

    “你是坏人！”

    他的话音和巨大黑影发出的奇怪声音一起停止。下一秒，巨大的黑色人影伸长手臂，两只爪子挥动，带着强劲的风和磅礴的力量劈过来，径直劈向了——

    夏油杰。身后衣摆飘飞，他身前半米的地方，一只咒灵挡下了袭击。血肉横飞，它被撕成碎片。顷刻，又一只更大的咒灵出现，承受了又一次攻击。

    “坏人！”富川勇扯着嗓子大叫，“就是你害了野原哥哥！坏人！坏人！”

    情势急转直下。

    巨大黑影不断伸缩双臂，尖爪四处挥舞，抓裂周边的天花板、柱子和地面。夏油杰向后翻身躲闪，唤出一只只咒灵抵御攻击。它们的存留时间最长不过五秒，等级却随袭来的攻击逐一变高。

    暴风一样突如其来的战斗让李知白变成了看客。她没有完全了解现状，既无法置身事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边避免被波及，一边大喊：“喂！停车场会塌的！”

    似乎在印证她的话，一段通风管轰然坠下，砸在一排汽车上，玻璃飞溅，残渣散落。叮叮当当的响动后，夏油杰的声音传来：“两只。”

    两只特级咒灵钳制住了巨大黑影的行动。

    他朝李知白喊道：“这只咒灵有很强的自主意识，小勇现在操控不了它，会被吞噬，你知道怎么做吧？”

    话未落，李知白旋即朝富川勇的方向奔去。距离不长不短，她速度很快。期间，建筑再次震动，打斗声逐渐变大。几辆被砸毁的车燃烧起来，打碎黑暗。可富川勇还看不清四周，看不见不远的李知白，他已经毫无反应。

    巨大黑影冲退两只特级咒灵，攻击更加激烈。

    “三只。”“四只。”“五只。”夏油杰的话仍旧在一片嘈杂中传来，一声接着一声，“……还有成长空间。”

    急步迈近富川勇，身侧掉落的砖石越来越多，李知白一一踢飞。她抓住空隙，抱起他向稍安全的地方跑去。但这里几乎没有称得上安全的地方了，似乎随时都会塌陷。她用两根手指摁在富川勇眉心，使之陷入昏睡。

    而建筑的崩坏没有停止，只是随巨大黑影的安静变得缓慢。满地狼藉，钢筋水泥摇摇欲坠。几只形状各异的咒灵攀在巨大黑影的身上，或抓紧，或缠绕，或啃咬。

    夏油杰跟着停下动作，却皱了皱眉，低声自语：“……不应该，为什么？”

    他看向李知白的方向，那边亮起红光。她用一颗光球护住了自己和怀里的富川勇。

    “那只咒灵为什么还在？”李知白问。

    “这也是我想探查的。”夏油杰向他们走来。

    此时，有另外的东西同样向着他们而来。一帘天光从扩大的裂隙漏进来。残缺的天花板斜着塌下，即将掩埋光球。

    瞬息间，一只庞大的咒灵顶住了水泥板。这只咒灵原本是要抵挡巨大黑影从背后刺来的尖指。

    特级咒灵的严密围困中，巨大黑影只在外露出了一根指头。天花板落下的同时，指头动了，猝不及防猛地伸长，直刺进夏油杰的心脏。随后，黑影融进黑暗，仿佛墨融入墨水，消失不见了。

    “那只咒灵有理智，它告诉了小勇什么。”夏油杰做出了这个判断，平静地对李知白说，“但它不一定听从小勇的命令，所以即使小勇失去意识，它还能行动。”

    “我的光球挡得住。”李知白理清了现状，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替自己挡住攻击？”

    “是啊，为什么呢？”夏油杰也问。

    那一刻并没有思考的余地，他只是做了本能反应。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死了，也许是因为小勇和他的咒灵还有很多可能性。我很期待他们的未来。”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叠好的白布。布变红了，破坏烂烂，有个洞。洞和他胸膛上的一样大。他朝上面摸了一把，摸了一手自己的血，张开五指，丢下布，任由浓血如沙粒一样流下去。

    “这下好了，没有脑子，也没有心了。”夏油杰依旧微笑着，把话锋一转，“这里不能待了，出去吧。”

    李知白完全不理解夏油杰的一系列行为。她满眼疑惑，开口想问什么，还没问出声，就被震耳欲聋的响动打断。

    夏油杰一挥袖，那几只特级咒灵冲天而起。天花板连同整栋楼房都被掀开了，像发生了一场小型地震。地震中，昨夜那只阻挡过子弹的咒灵再次出现，把三个人牢牢护住。

    但赶来此地的一辆汽车就很不走运了，摇摆着躲过急雨似的碎石，差点撞上废墟，一个急刹车才堪堪停住。一般人的车技没这么好，车里显然不是一般人。他们来自五条家。

    不久，尘埃渐定。一切安静后，车上下来两个人。他们一脸茫然，面面相觑：“人呢？”

    人在咒灵之下，咒灵扫尾，扫清周围的砖石瓦砾，两颗红色光球展露出来。

    “为什么？”夏油杰问，“你也知道我挡得住。”

    “举手之劳，没想那么多。”李知白回道。

    见状，五条家的人跑过来，站在夏油杰那只咒灵的阴影之外，说：“李小姐，家主派我们来接您。”

    她嗯了一声，收回光球，抱着富川勇起身，问道：“他有没有说要拿夏油杰怎么办？”

    “如果您什么都没有说，那就让您带他回去，如果您问了这个问题，家主让我转告说：生杀由您。”

    “哈哈。”听完，夏油杰畅快地笑了笑，“我还奇怪，悟怎么会放心丢下你，自己走掉……你会因为要杀一个人而救我，也会因为要救一个人而杀我，你自己好像不愿意承认这点，真是奇怪。”

    “奇怪的是你吧。”李知白问出口：“我搞不懂，到目前为止，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不过是在做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在接受和等待我的结果。”他补充道，“如果动手的是你，我不会还手。悟也明白的。”

    其他人都悄无声息了，等着李知白的决定。

    她走出头顶咒灵投下的阴影，走到五条家的人面前。夏油杰看着她走出去，把双手拢进袖子，轻轻呼吸了一口空气，闭上了眼。

    他在这短暂的一天里又重复了他短暂的一生，他所争取的和所抛弃的都将离他远去，就像此时，只有他和他的咒灵停在原地。

    李知白把怀里的富川勇交给五条家的人，转头说：“我没打算杀你。”

    “为什么？”夏油杰睁眼问，“是觉得杀我没有意义吗？你知道我杀了很多人吧。”

    “我没有立场也没有意愿去审判别人。”

    “即使你救了我这样一个以善恶标准来看‘十恶不赦’的人？你的价值判断还真奇怪。”

    “你要是说起善恶的话……人类的善恶不是某个人的善恶，我只是认为，不能凭我个人的善恶观念去决定你的生死。你那句话说的对，如果你在我面前真的动手杀人，为了救人，我会杀你。但在那之前，我都不会动手杀你。也不是因为意义不意义，我有预感，如果我在那之前杀了你，现在的我会改变，会变得不是我……这你能理解吗？”李知白顿了顿，费力思考着，叹口气说：“其实就是我不想，对，只是因为我不想。如果你还是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那我只能说，因为夏油杰就是夏油杰的意义。”

    “……是吗？”夏油杰沉默半刻，问：“这么说，你会为了救我而救我吗？”

    “不会。”李知白肯定说。

    “这样啊，”夏油杰微微摇着头笑了笑，“你其实只是怕麻烦吧。”

    “呃，好像也没错。”

    “那你觉得，替我找块墓地这件事，麻烦吗？”

    “啊？”

    “我现在觉得，替自己找块墓地挺有意义的，你觉得呢？”

    “嗯……我会去麻烦五条悟，让他帮你找，毕竟这里又不是我自己家。”

    夏油杰欣然一笑，脱下身上的袈裟盖在自己脑袋上，收回天上的咒灵，走过来说：“那么，我们就去麻烦他吧。”

    一众人上了车。车开回五条家。五条悟却并不在自己家。

    “我讨厌等人，你知道的吧？”

    他坐在日本咒术总监部临时办公处接待室的沙发上，剥着茶几上的一盘橘子。每个橘子都被剥开了，但他掰了一瓣就随意丢在桌上。橘子皮扔得到处都是。

    “来打个赌吧，这是最后一个了。”他抛着手里的橘子，对身侧站着的女人说，“还是很酸的话，我就从你开始杀起。”